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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四回 救死动全家甘言解怨 怀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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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春华在那万念全灰,预备寻死的时候,本来是头套着绳子,将脸朝着外的。www.maxreader.net手拿了绳子,头昂着向窗子外看了去。却见一片月光,照在白粉墙上,那几竿竹子,映了一丛黑影子,犹如白纸上画了墨画一般,非常之有趣。这就放下了绳子,呆了一呆,心想,这样好的花花世界,我一闭眼睛,就完全丢开了。我十六岁没有过的姑娘,就这样死了,这次出世,岂不是白来?想到了自来两个字,这就放下了绳子,坐在那把太师椅子上,将手托了头,再沉沉地想下去。是呀,我现在不过是当童养媳,就算在管家关着,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就稍微屈住三两个月,再等机会,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自己干净,癞痢头也好,痨病鬼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母亲把我哄到管家来,也和推我下火坑差不多。我就是寻了短见,她也不见得心里难受。

因为她要是心里难受,就不能骗着我到管家来了。她既是用尽了法子来坑害我,我也可以用尽了法子来争这口气。既是说到争这口气,至少要留了自己的性命才说得上,若是死了,那是我现世给他们看,还出什么气呢?是呀,我若是有志气,我得活着,我活着做一点事情出来,那才不愧人家说我是个女才子。要不然,成了那句俗话,女人家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对了,我不死,就是病来磨我死,我还要吃药治好来,我能白白把性命丢了吗?在她如此一番考量之后,算是把一天的计划全已推翻。想到桌上那张字条,不能让别人看到,便拿起来三把两把扯碎,然而还怕扯碎,留了字片纸角,落到别人手上去,那是一件老大的笑话,于是取下灯上的玻璃罩,把这些碎纸全烧了。她尽管在这张字纸上用功,忘了梁上悬的这根绳子了。

猛然之间,忽听到窗子外,一阵脚步的奔跑声,由近而远,好像是有人由天井里跑了过去。在静悄悄的深夜里,猛然被这种惊慌的脚步声一冲动,心里也是卜卜地乱跳起来。人正站在灯边,由亮处看漆黑的窗子外面,又是一点什么也看不到。匆忙地放好了灯,才看到那根长的麻索,还在梁上。赶快去抽那根麻索,无如先前把疙瘩拴得太结实了,忙着抽解一阵,偏是解不开来。好容易把疙瘩解开,将麻索抽下来,那前院天井里,人声大起。心里明白不好,必是这件事已经让公婆知道了。现在要寻死也来不及,不寻死,公婆跑了来,问起半夜起床,在书房里干什么,又叫人无话可答。忙中无计,忽突一声,伸嘴就把灯吹灭了。立刻眼前黑暗起来,更是紧张。因为这是新到的家,东西南北,一概没有印象,黑暗中却是捉摸不出。伸着手向前,让桌子碰了。伸着腿向前,又让大椅子碰了。正站着定了一定神,要辨出这套房门在哪里,前面天井里的脚步声,已是抢到了后院,接着呼呼打起门来。公公喊着道:“春分,开门开门!出了事了,快点开门!”听了这种声音,春华不但是不能开套房门抢着出去,也不知是何缘故,立刻全身抖颤起来。因之两只脚也站立不定,只是要蹲了下去。因为身子支持不住,心里也就慌了,外面屋子里闹的是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忙乱中,外面春分已经开了门,只听到公公婆婆喊道:“快找灯,快找灯!”接着套房门也就咚的一声撞倒。灯光一闪,大舅娘手里捧着一盏灯,一齐拥进屋子里。在灯光下,进来一群人,见春华蹲在桌子角落里缩着一团,大家全是一怔。同时,也就看到椅子摆在屋子正中,地上一卷麻索。这情形是不必怎样猜想,就可以明白的了。

春华始终蹲在桌子角落里,一声不发。大舅娘放下灯,跑向前来,一把将她扯起。因道:“傻孩子,有什么委屈,总有个商量,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春华被她拉起,才仿佛知觉恢复了一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她这种哭的程度,还是很猛烈,泪珠满脸的涌着。虽然极力的抑止着,不张开口来,而两张嘴唇皮,竟是合不拢。于是掉过脸去,将一只手臂横撑了墙,自己又把头伏在手臂上。只听到公公叹着气道:“这是哪里说起!这是哪里说起!”婆婆就不同了,先抢进套房来的时候,连向前也不敢,这时可就开口说话了,她道:“凭良心说话,我们是没有敢错待你呀,至于这样把你接了过门,原不是我们的意思,无奈你娘再三派人来说,说怕你两口子有什么不顺心,将来更是不好一处。不如趁年纪还轻接了过来,两口子好像兄妹一样,再过两年就好了。你府上是这样说的,且不问真情是不是这样,不过你府上要把你送来,我们管家是决不能推辞的。这件事你就是要见怪,你只能怪你姚府上,不干我们事。幸而祖宗牌位坐得高,没有把这事弄出来。如其不然,临江府城里,管家大小有个字号,若说到儿媳妇一进门,当晚就出了情形,千错万错,死得不错,什么大罪,都一笔账记在我们身上,那不是冤枉死人吗?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和你爹娘说话,不该把你送来。恐怕你家还要颠斤簸两呢!”

她说上了这样一大串子,多半是实情。春华听了,觉得实是自己娘不好。现在寻死不成,反让婆婆数上这样一番大道理,心里委屈上加着委屈,就更是哭得厉害。却听到公公说:“嗐!你何必哕哩哕嗦,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假使姚姑娘没有什么委屈,年纪轻轻的,何至于此!不过她究竟年轻,阅历少,她心里所想的那番委屈,不见得真委屈,总要慢慢给她解说才是。我们是她的上人,说到和她解说这一层,恐怕她不能十分相信。这样吧,我们走开,让大舅娘来劝劝她。”春华想着公婆知道这件事,必定有一番大骂。不想他们进得门来,一个是讲理,一个更是谅情,本来对公婆并无深仇大恨,听了这两篇话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大半截下去。大舅娘这时就插嘴道:“姐丈和大姐说的都有理。今天你夫妻们忙了一天,太累了,去休歇吧,姚大姑娘就交给我了。”管家夫妇,又重托了一遍,方才走去。

大舅娘就叫着女仆道:“四嫂子,去打一盆水来,让姚姑娘擦把脸。春分,你姐姐和你有缘,姐姐闹着这个样子你也不知道劝劝,傻孩子,端了灯,我来牵大姑娘过去。”说着就走上前来扯住了春华地衣袖。她在伤心痛哭的时候,却是无心伏在墙上的。后来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倒不好意思掉转身来望着人,所以还是伏在墙上。这时大舅娘来牵扯她,也就跟着转过身来。见春分手上捧了灯,站在套房门口等着,大舅娘又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退后不得。只好低了头跟着走去,到了那边屋子里,女仆已经端了一盆水,放在盆架上,大舅娘拉了她过去,很温和地道:“大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慢慢地和我说。我做大舅娘的,大小总和你拿一个主意。”她口里说着,人可站在旁边等候。春华真不能过拂她的盛意,只得洗了一把脸。脸刚洗完,大舅娘不知道如何那样快立刻找了一把拢梳过来,笑道:“大热的天,披着头发很难过的,拢拢头吧。”春华接过梳子,胡乱梳了两下头发。大舅娘笑道:“四嫂子,寻寻看,还有茶吗?送一壶茶。”于是牵着春华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捧了水烟袋坐在春华对面的凳上。

她点了纸媒,夹在捧烟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纸媒下端,慢慢抡着,抡着到纸媒梢上去。她那眼睛虽是看在她的火头上,那可以知道她并不在想火头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话,要怎样说起哩?她抡完了纸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热得这个样子,也不和姐姐扇上两下。”春分听说,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华身边来,替她扇着。春华连忙接过扇子去,还欠了一欠身子道:“这如何敢当呢?”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客气,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敢当的。就不用说你和她是什么位分吧,你肚子里装了这么些个书,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她再读十年书,你当她的先生也有余。就怕她没有那么大的造化,得不着你这样一个先生去教她呵!”

春华道:“你老人家这话,也太客气了。”大舅娘抽了一袋水烟,将身子靠近坐了一点,因道:“这岂但是我和你客气,管家两位老人家,哪个不对你客气呀。我做亲戚的,一碗水向平处端。论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确是门户相对。就是说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读书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说起来,也有个来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么会中意呢?不想八九岁的时候,头上长了几个疮,也不知道怎么大意了,没有治好,就弄上这么一点子破相。可是据算命的说,这是他的好处,破相把冲尅点破,全是好运,准可以发几万银子财,活到八九十岁。再说,现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开的医院,他那头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想你不大愿意,也无非为了他这一点破相。这一件事,我打保,让我姐丈破费几个钱,送到省里去诊治。”春华见她索性直说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说什么,只有低了头,专听别人说的。

大舅娘说了一大套话,见春华并没有作声,于是架着腿抽了两袋水烟。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会用字眼说话,说得对不对,姑娘你就包涵一点。你没有作声,也许不讨厌我的话,我就斗胆还要向下说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递给姐姐喝,你看,我是说话说糊涂了,陈嫂子送进茶来了,我也不晓得。”她口里说着话,早是向春分递了一个眼色。春分也是相当聪敏的一个女孩子,已是会意,立刻将那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春华面前,还低声道:“姐姐请喝茶。”

春华真感到人家太客气,只得站起来,将茶杯转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大舅娘笑道:“我又要端长辈牌子了,顺则为孝。大舅娘让你喝,你就喝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没有下。”春华见她捧了烟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实真渴了,也等着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给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气,你听我说话吧。”春华听她说话,一来就是一大串,简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让春分将茶杯子接了过去。

大舅娘又说了,她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里去。那一半,我也就说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说是官保读书不行,配不上你这一肚子锦绣文章。这还用你说吗?谁都明白。就是春分这小丫头,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实说,你晓得不晓得?”春分笑道:“我晓得什么呀?”大舅娘道:“你

装什么傻?你爱听鼓儿词着啦。你就不爱风流才子,美貌郎君吗?”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头上来了。”她本坐在春华身边的,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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