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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回 坠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见俗子闭户悬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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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依然很深沉,天上的星星,到了旷野,格外见着多些。www.mengyuanshucheng.com姚春华坐在小轿子里,不时地掀起一角轿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始而是没有什么感觉,约莫走了两三里路的工夫,在平常该踏上长堤了,然而这轿子,始终是平平地抬着,却不觉得有斜、抬上高一次的时候,于是问道:“轿夫,你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怎样还没有上堤呢?”在轿后跟着的小长工答道:“我们不过官渡了,这个时候官渡还没有船呢,我们索性走到永泰对过,花几个钱,坐民渡过去。”

春华道:“这样说,我们也来得太早了。我想到了外婆家里,准还没有天亮呢。”小长工没有作声,似乎听到他嗤嗤的笑了。春华这倒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小长工大声答道:“我没有笑呀。”春华也不能只管追问,默然地坐在轿里。本来一夜未曾安眠,又起来得太早,精神颇是感到不振,闭了眼睛,向后靠着,就养养神。可是这两名轿夫,合起步子来了,走得很快,一走一颠,颠得人更有些头脑昏昏的,因之似睡着没睡着的,就这样地半躺着坐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间,突然惊悟过来,心想,怎么还没有到河边下呢?于是掀开轿帘,很久很久地向前面看着。这时,天上的星,只剩了很明亮的三颗,天也浅浅地放着灰色。可是最前面天脚下,却是黑沉沉的。心想,这就不对了,由三湖向永泰去,正是由西朝东走,怎么天顶上已经发亮了,东方还是这种颜色?于是扭转身来,掀了轿围子的后身,由一条缝里,向后张望。在后方的天脚,正是与前方的天脚相反,连成了一片白光。尤其是最下面一层,还浮出一道浅浅的红光。

在乡村住家的人,对于天亮日出的情形,那是富有经验的,分明这和上永泰的路反了过来,乃是由东向西走了。便叫道:“小伙计,我们的道走错了吧?这不是朝着西走吗?”小长工道:“是这样走的,没有走错。”春华道:“那为什么太阳不在轿前出来,倒转到轿后出来呢?”轿夫道:“这姑娘好急性子,一路只管问,这就快到了。”

春华闭着眼定一定神,想着,难道我有些神志不清,怎么这一时候,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来?睁开眼,掀了轿帘子,再向前面看去。轿子越向前走,天色也就越亮,这时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所走的是一条官马大路,平常一回也没有走过。西边的天脚,也变作鱼肚色,看看那些景致,也不是姚家村到永泰所有的。家门口直走到河边,不过四五里路,斜走到永泰岸对过,也不过八九里路。而现在走了这样久,竟是还没有达到河边,怎么说没走错路?心里一不相信,掀着轿帘,就不肯放下,始终是睁了两眼,对前面看了去。眼面前原是个大村子,轿子绕了村墙走。绕过那村子,远处树梢上,突然现出一带城墙,和一座箭楼。心里猛然省悟,用脚跺了轿底道:

“呔!轿夫,把轿子停下,把我抬到哪里去了?”轿夫依然抬着直奔,并不答话。春华道:“你们再不停,我要由轿子里跳出来了。那小伙计哪里去了?叫他们快……快……快停住……轿子。”她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了一些抖颤,因之口里发出声音来,也失掉常态,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轿夫这才呼喝一声,把轿子停住,歇在大路边。

春华哪里等得及,掀起轿帘子,就钻了出来。回头一看,小长工不在,轿子边站了四个粗胳膊大腿的小伙子。他们个个在头上盘了辫子,上身的短褂子,一个纽扣不扣,敞了胸襟,裤腰上,全扎了一根大板带,劲鼓鼓地瞪了眼睛看人。春华心里乱跳,全身毫毛孔里,向外涌着冷汗。自己不觉得自己脸色是怎样的,然而嘴唇皮子发凉,而且还有些麻木,倒有些觉察得出来。而且两条腿也软了.竟撑不住这条身子,只好手扶轿杠,向那些人望着。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脸色也和善些,抱了拳头,迎向前道:“姚姑娘,实不相瞒,这已经到了临江府城外了。我们都是管家派来,接姑娘过门的。在姚府上村子外面,我们已经把轿子接住了,跟在轿后,可没有作声,姑娘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用不着我们粗人来多说,迟早总是要过来的。这回把姑娘接过来,虽然没有作声,但是这也不是管府上一家的意思,就是你双亲大人,都说这样可以的。你也不必生气,这是父母之命,哪里熬得过?”

春华听了这话,恨不得对了轿子就是一头撞去,撞死也就算了。可是一来自己一点气力没有,站也站不住,哪里还能撞跌。二来除了这身边四个人两个轿夫而外,村子上的庄稼人,此时也出来作工来了,看到大路边一早就歇了一乘轿子,五人荷着锹锄,也慢慢地走近了来看。这就转了一个念头,有了这么些个人在面前,要想寻死,万万不能够。不能寻死,倒要做出那样子来,那是空惹人笑话一场,只要我准备不要这条命,哪里也可以去,怕什么?于是把两条腿直立起来,向那人瞪着眼道:“只要你们说明了,就是我姚家村门口,我也不回去的。那么,我上轿了,你们抬着我走吧。”说着,扭转身子,就钻进轿子去坐上了。轿子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吆喝了一声抬着走。于是两个轿夫扶起轿子就抬了起来。

春华这时横了心,索性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掀开了轿帘子,两手扶了轿板,睁了两眼,静静地向前面看着。树梢上那一带城墙,越看越清楚,慢慢地就走到了城下街上。那个说话的人,这时已走到了轿子前面,见轿帘子还是开的,就抢上前把轿帘子放了,带了笑容道:“姑娘,这就快到了。”春华鼓着一股子硬劲,原是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快到了三个字,传到了耳朵里来,立刻心里像开水烫了一般,全身随着震动了一下。然而这也无话可说,同时,掀升轿帘向外看风景的那点勇气,也就没有了。瞪了两只眼,望了轿帘子。这轿帘子仿佛成了戏台上诸葛亮的鹅毛扇子,瞧着上面,就可以出主意似的。其实看了许久,连自己的身子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够知道。

只听到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接着好几个人笑着说来了来了。这时轿子进了人家一个门楼子,便停下了。春华还不曾估量出来,到了人家屋里什么地方。轿帘子一掀,就看到两个中年妇人,穿了新衣服,头上戴了花,站在轿门口。一个四十上下,长着马脸的妇人,两只灿亮的眼珠,像是个很能干的样子,便露了一口白牙齿笑道:“新娘子你随我来吧,我是你大舅娘。”说着,回转脸对另一个妇人笑道:“顶好的一个人,我们大姑,真有福气,得着这样好的儿媳妇。”她口里说着话,便已伸了手来搀扶春华。手臂上两只金镯子,两只假玉镯子,碰得叮当作响。

春华心里又想了,既是到了婆家,决不能不下轿子。就是不下轿子他们也会把我拖了下去的。好在今天来,还是做童养媳,并不拜堂,我且跟了这妇人去,慢慢地看机会。要死是很快的事,一会就可以办到,忙什么,先看看他们家里是什么样子,再作道理。于是握了那妇人的手,就仰头走下轿来。这时,本来还是天亮不多久,平常人家,也许人都没有起来呢。可是这管家,已经宾客满堂,像是老早就都来了的。当自己的眼睛,向那面瞧过去的时候,便看到堂屋里那些男女宾客,上百只眼睛,全射到自己身上,这使春华无论如何横着心,也不由得不把头低了下去。那位大舅娘伸了手,拉了春华袖子,就向堂屋里拉扯着去,低低地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跟着我走,他们若是和你开玩笑,都有我和你挡着呢。”春华心想,这个妇女,倒生得一副好心肠,我就暂时靠着她吧。于是索性紧握了大舅娘的手,紧紧地在后跟着到了堂屋里,便停住了。偷眼向正中看去时,那祖宗神龛下面的香案,系了红桌围,点上了一对红烛,在香案下地面上铺了一张红毡条,春华心里一愣,什么?预备马上便拜堂吗?大舅娘可就向她说:“你进了管家门,得拜拜祖先,见见公婆。”她抢上前一步,将香案上放的三枝佛香在烛火上点着了,递给春华道:“上前进香磕头。”

春华一看满堂屋的男女客人静悄悄地站在两边,假使自己不进香磕头,这些客人,就要说姚廷栋教导女儿不好,未免和娘家丢脸,只好接过佛香,走到红毡条边向上作揖进香。大舅娘接过佛香,代插在香炉里,低声道:“向祖先拜拜吧。”春华这就不犹豫了,缓缓的磕下头去拜了四拜,刚是站起,便听到大舅娘道:“姐丈姐姐过来做公婆了。小孩子老远的来,双受礼吧。”这时,过来一对五十上下的夫妇站在香案的大手边,这自然是公婆了。很快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公公穿了一件半截长衫,上面是白竹布的,下面是雪青纺绸的。前半边脑袋剃了青光的头皮,后半边脑袋虽梳着小指头粗细的一条辫,倒也溜光。长圆的脸儿,眼角上带了几条笑纹。嘴上有两撇八字须,老是上翘着,很增加了不少的慈善样子。婆婆呢,穿了一件雪青纺绸褂,青裙子拖靠了地。虽是前额的头发,秃光了大半边,那稀稀的半白头发,还一根一根,清亮亮地向后梳拢着。后面挽了个长圆髻,却是金银首饰红绒花儿,插了满头。虽是那么大年纪的人,脸上十分饱满,没有一点皱纹,两只眼光有些呆定,却是个忠厚的样子。她看到春华站在面前,早是笑着合不拢口来。便道:“一早大远的来,不用拜了吧。”那老先生更是客气,已是弯了腰,抱了拳等着。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容她不拜了下去。她拜的时候,婆婆口里就不住的祷告着道:“我知道,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一定知道三从四德。好好!以后治家理事,生子,发孙……”这些话,还是春华仔细辨别出来的话,其余嗡嗡一大串子,只听到声音,却不知道是些什么字。拜完了,男女客人早是哄然地笑起来道:“让新郎官也出来大家见面吧!”只有这句话,是春华听到心里最是不安的,不解何故,立刻全身发热,心房乱跳。但是也不想着要躲开这事,她急于要知道那癞痢头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儿,能够立刻看到,也好了解胸中的疑惑。可是那老婆婆似知道这事不妥似的,便笑道:“请大家原谅,不必玩笑了。今天她不过是过门,还是个姑娘身分,不能当她洞房花烛那样的闹。等将来办喜事的时候,再请大家闹新房吧!”说着,向大舅娘丢了一个眼色。这大舅娘立刻两手向外同伸出来,挡住了四周的人近前,笑道:“大家请让一点吧!请让一点吧!回头让她给你们倒茶装烟。”她口里说着,将春华让进了屋子里去。

自然,男客是不能跟着的,女宾却不分界限的,一齐拥了进来。春华当在拜祖先公婆的时候,本来暂时清楚了一会子,自宾客一说到新郎两个字复又糊涂起来了。现在到了屋子里,见到满眼都是人,于是低了头,听凭那大舅娘摆布,自己只当没有了人气的死尸,什么都不理会。因为如此,所以虽然有许多人围住身边,问长问短,也不答应,也不抬起眼皮来看人,亲戚朋友想到今天一早这番情形,又看到春华虽不是啼啼哭哭,眉峰眼角,自然也很有一番不情愿,因之也不十分笑闹,慢慢地散了。当屋子里只剩了两三个人的时候,春华才算神志清醒了过来,自己原来是站在一张床边。在床面前有一张红漆椅子,便是那大舅娘坐着,她捧了一管水烟袋,正抽着烟呢。大舅娘身旁,又站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人家也是一张鹅蛋脸子,脸上的扑粉,虽是不曾扑匀,这倒可以看出这姑娘有些天真。尤其是那两腮上泛出两块红晕来,和那漆黑的眼珠相衬着,显出她也是个聪敏姑娘。那漆黑的辫子上扎了一小截红绳根,身上还穿了一件新的白花布褂子,四周镶滚着红边,这很像是特为打扮着来的,倒很是让人相爱。不由得一见之后,就多看了她两眼。殊不知那姑娘,更是顺人的心,便悄悄地走过来,挨着她身子站定。而同时就暗地里伸过手来,扭了她两下衣袖,微笑道:“姐姐,你不觉得受累吗?坐下吧。”春华向她点了一点头,面上还带一点微笑。当她进门以后,始终是绷着两块脸子。这时候她微微笑起来,大舅娘觉得她红嘴唇露着整齐的白牙齿,微微地现出两个酒窝,自在浑厚之外,又带着许多妩媚的模样。便笑道:“你看,这不是你两个人有缘吗?一见就投机。人家都叫你新娘子,我想这是不对的,究竟还没有到你大喜的日子呢,我想还是叫你大姑娘吧。大姑娘,你猜这人是谁,这就是二姑娘啦。她名字叫春分,正好和你的台甫同一个字,岂不是姊妹哩?怎么叫春分呢?她就是春分那一个日子生的。她也念过《女儿经》、《增广贤文》,将来可以拜你为师啦。”春分笑道:“大舅娘,你说这话,不会笑掉人的牙吗?我们这位姐姐,连文章也都会作啦,我怎么和她说到书上去呢?”春华又对她微微一笑,也不曾说到谦逊的话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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