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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盘与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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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胎盘和一只公鸡从我的知青生涯缓缓升起,犹如一轮明月和明月中的玉兔。www.mengyuanshucheng.com这样古怪的场面不像是真的,倒像一幅弗里达·卡洛的画,胎盘悬挂在空中,胎儿不知去向,天空是深蓝的,底下是墨西哥的大地和植物。如果深蓝的天空之下不是高大壮硕的仙人掌,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垌,一垄接一垄的花生、黄豆、红薯和甘蔗,一只公鸡站立在解放牌大卡车上,从南流县城向着香塘公社六感大队奔驰,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插队的前一天,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母亲特意弄来了一只胎盘炖给我吃。她早晨下夜班回家,脚步疲惫,却神情亢奋,她从藤筐里拿出一只腰子形状的器皿,白色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蓝紫色,胎盘就在器皿里。浸泡着血水,剪成了一块一块,脐带剪成了一小节一小节,像花生米那样长短。母亲直接倒进砂锅,放进生姜和酒,像炖鸡一样,大火烧开煮五到十分钟,再小火慢炖。

我像等待一只炖鸡一样等着胎盘炖好。

我不但吃过胎盘,还吃过青蛙和老鼠,在饥馑的革命时代,这三样东西胜过今天的山珍海味。胎盘味甜,脬,不是糖的甜,是一种鲜美。像鸡汤。比鸡汤甜。胎盘肉类似猪肺,有点脬,松而疲。不好吃。但脐带却好吃,脆,滑,与猪耳朵相仿。母亲会把脐带挑出来挟到我的碗里,她说你不爱吃肉就吃脐带吧。常常是她从医院值夜班回家,从菜筐里拿出这只腰子形状的白色搪瓷器皿,一边说今天这个产妇是头胎呢,很健康,又新鲜,半夜三点生的,这个胎盘最靓!但胎盘没有青蛙肉好吃,南流土话管青蛙叫禽鼠,机关干部则叫田鸡,田鸡肉比鸡肉嫩滑,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上葱姜炒,或者放进滚粥里,则成田鸡粥。长大后在北方也吃过田鸡,是整只剥了皮油炸,四肢僵硬,形骸悲惨,犹如僵尸,我看了大骇,不但毫无胃口,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我的禽鼠,我的田鸡,我的青蛙,他们这些野蛮人,真是暴殄天物啊!老鼠也如此,你不能想象我们是吃一只老鼠,我们吃的是鼠肉,剥皮开膛,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鼠肉,也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姜酒炒,如果要给没长牙的小孩吃,则要把鼠肉剁成肉末,煮鼠肉粥。鼠肉比鸡肉更优质,只要看老鼠奔跑的速度是鸡的数倍就能想到,它的肉更香,更紧,想当年,谁家在过道里炒老鼠肉,满街的人都要流口水!胎盘也没老鼠肉好吃,但是胎盘十全大补,营养高级,而且不易得到,故犹显珍贵。有谁家生孩子会自己吃掉胎盘,或者把胎盘送给别人吃呢?这都是很不文明的,我们处在胎盘文明的中级阶段,吃胎盘是一件需要适当遮掩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在中药里我们叫它紫河车。但我母亲从来不用紫河车这个文雅的称呼,她直接叫做胎盘,她对胎盘采取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观,对她而言,胎盘就是高蛋白和氨基酸,是一种高级营养品。

那年我十六岁,体重七十九斤,头晕,瘦弱,就要到农村去,从早到晚出工,挑重担,吃稀粥,所以母亲要让我单独享用整整一只胎盘。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胎盘鲜美的气味从姜酒中蜿蜒上升,我怀着对一只炖鸡的向往,等待胎盘炖好。这时母亲让我吃一点早餐,她从藤筐里拿出饭盒,里面的一点点肉粥已经凉了,倒在碗里,仅两三羹,铺满碗底而已,这是她从夜班的宵夜里给我省出的一口粥,粥里有肉末,味道极好,我三下两下就吃净了。

我每周只有一两天能吃上早餐,全家六口的早点相当于一天的菜银,难以承担。早上六点半,《东方红》的乐曲从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响起,南流县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女播音员的声音如同当头一棒,从远远的地方挥舞而来,墙壁和蚊帐顶纷纷伸出手,把我们从半醒不醒中拽起身,朦胧着穿上衣服、刷牙洗脸、上厕所,然后走出大门,清晨的空气一凛,骤然清醒,肚子一下更饿了,空腹走在上学的路上,四面八方的凉气灌进肚子里,隐隐发痛。晨跑,到县体育场,跑上两圈,再回到学校上早自习,这时饥饿平息下来,似乎它也累了,要睡上一觉。第三节课开始,一上课,肚子里的水便源源不断地涌上喉咙,它们穷凶极恶,我用力地咽下去,它们更使劲地翻上来,我们拉锯着,来来回回,好像它们不是我的口水,而是牛皮,好像不是牛皮,而是更坚韧的什么东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几个回合下来,它们变得更尖锐,变成了阻挡不住的千军万马,手里拿着刀枪剑戟,在肚子里厮杀起来。一阵阵烧灼,一只火球在身体里。

多年来就是这样。母亲的夜宵有时是粥,有时是米粉或面条,加有鸡蛋或肉末。她在值班室里呆到半夜十二点,食堂的推车辘辘声出现在走廊里,铁皮桶里的滚粥热气腾腾,带着温暖的肉香,它们被盛到了大碗里,有满满的一碗!夜宵的香气弥漫着,如果没有人来急诊,母亲就找出我家的饭盒,先倒出一半到饭盒里,然后开始吃夜宵。吃完夜宵如果还没有人来生孩子,她就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六点。只有经过这样的夜晚,我才可能在第二天早上吃到早餐。

插队的前一天,我吃到的胎盘极其鲜美,砂锅盖冒着热气,松木柴燃尽了,胎盘汤醇厚得如同鸡汤,我吹着热气,小口喝着汤,也吃肉,吃完一碗母亲又给我添上一碗,她说剩下的午饭后我再吃一碗,吃完晚饭再吃一碗。中午母亲做了炒米粉,放了猪油,有肉片、酸菜和蒜叶,非常香。晚饭她做了番茄水豆腐,还有韭菜炒鸭蛋,都是特意为我做的菜。我吃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凭空重了几斤。

中午的时候我舅舅捉来了一只公鸡,这只鸡羽毛华美,神情警醒,它的脖子和背部的羽毛闪着金红的亮光,尾羽是长长的墨绿色,色彩饱满沉着,它被放在在厨房过道,一只脚拴着麻绳,绳子另一头系在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午后阳光浓盛,透过人面果树的叶子洒满了过道,地上鸡蛋大的光晕一圈一圈的,满地都是,公鸡站在光晕里,它全身闪闪发光,鲜艳动人,好像这满地的光晕不是从人面果树叶子上洒下来,而是从它身上漫出来的。

母亲已经跟我说过,临行前要给我打一针鸡血针,我以为她是随便说说的,因为这时候鸡血针的风潮已经过去很久,而且,即使在甩手操、红茶菌连同鸡血针这些稀奇古怪的健身术最盛行的时候,我们家也没任何人投身进去。在革命时代,所有光怪陆离的强身术都无一遗漏地来到南流镇,甩手操、红茶菌、鸡血针,它们带着它们传说中的神奇功效,所向披靡,从大城市到中城市再到小城镇,从n城到玉林再到南流,它们来自大地方,时髦,神秘,令小镇的人们着迷。

我从未做过甩手操,也没有打过鸡血,只偶然吃过一口红茶菌,微酸,有点涩,是暗红透明的,我早就把它们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但现在,一只公鸡出现在我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它在满地的光晕中,神采奕奕。我母亲从班上带回一副注射器,是高压锅消毒过的,用发黄的粗布包着,布上印着红色的字样:南流县人民医院供应室。舅舅一只手捉着公鸡的两只脚,另一只手掀起公鸡的翅膀,他拨开羽毛,鸡肋窝里露出一道暗青色的血管。母亲从公鸡的血管里抽出半管血,她用酒精棉球给我消了毒,然后往我身上一扎,这管鸡血很利索地就注进我的身体里了。她做事从来都是这样不容置疑,稳准狠,快捷,有效率。

我在懵懂中,又兴奋又迷茫,同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兴奋还是应该迷茫,打鸡血针,这个神秘的事情,一个过时的时髦,它早就消失得踪影全无,现在它忽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头上。一只公鸡,金红墨绿的羽毛流光溢彩,在人面果树下,它的血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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