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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盘与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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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鸡血和胎盘在我的身体里相遇,发出了“砰”的一声,我清楚地听见了这奇怪的声音,它震着了我的内脏,并在那里微微发热。

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么?

我会有特异功能么?我会力大无穷么?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想入非非中我兴奋异常,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上像着了火,头脑里的筋也像灼着了,一阵热辣,一阵抽搐。脸是烫的,口干,我起来喝水尿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一朵木棉花。

家人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行李前去集合,我远远看到县礼堂门口停了三辆大卡车,很多人正在往车肚里放行李。站着和忙着的人都不少,但不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车头也没戴上大红花,连标语都没有,一切都太平常了。

不过我一点都不扫兴,就像一只不用喂食就唱歌的鹦鹉,我觉得身体里公鸡的血液在涌动,一首歌自动跑到了喉咙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唱出声来了。

我早已厌倦家庭和父母,想着早些到那个叫做“广阔天地”的地方去。高中还没毕业我就盼着下乡,因为只有下乡才可能招生招工。人是要经受锻炼的,我把高尔基的《海燕》抄了两遍,时常念叨着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没事就置身于一只湿淋淋的海燕中,假设自己飞进了暴风雨。十六岁的时候我默诵着这句话,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我拿着办手续的证明,到县革委会的知青办领取下乡物资。我从两种颜色的蚊帐中挑中了本白色的那种,我对自己的挑选感到满意。我听见旁边的人说,本白的好,别看现在有点发黄,将来越洗越白,漂白的那种现在白是白,洗洗就黄了,越洗越难看。还有棉胎,五斤重,还有被套,斜纹布,桃红的彩条,都是崭新结实的一等品,看在眼里就喜气洋洋,抱在怀里更加喜气洋洋,沉甸甸的,煞是踏实。

这是第一份完全属于我个人的财产,它是一张床所需要的东西,贴心贴肺,更贴皮贴肉。一个居民模样的家长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庆霖。知青办的一个女同志说:是要感谢李庆霖哪,这些东西以前都是没有的,你们赶上好时候了。李庆霖,在一九七五年前后,是一个响彻海内的名字,连同那封著名的回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知青问题,容当统筹解决。”知青的待遇从此大为提高。新下乡的知青按战线分配,工交战线到香塘公社,县直机关去附城公社,文教卫生战线去民乐公社。每个大队配一名带队干部,知青下乡的头一年,由国家统一配给粮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费,另有安置费拨到大队,用来盖房子买农具。

一九七五年,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爬上了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很杂,同车的一个都不认识。同班的仅丁服安凤美二人到香塘公社,丁服在另一辆车上,我连影子都没看见。雷红吕觉悟都分散了,雷红和郑放歌属文教卫生战线,她们到民乐公社同一个大队同一生产队。吕觉悟随父,属县直机关,下附城公社,我亦随父,工交战线。

事隔多年,在歌舞升平中,文教战线、卫生战线、工交战线这些词听起来有一种遥远的幽默,仿佛让人置身于一场浩大漫长的战役中,人属于某条战线,生长在战线中,永远不能脱离任何战线。战线是天经地义的。我们虽然从未生活在战争年代,但我们从未想到有什么词可以代替“战线”二字。系统,工交系统,真是太难听了。

快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了安凤美,她抱着一只公鸡,这只公鸡我认识,就是二炮,它曾在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呆过一段,我喂过它。

二炮的羽毛跟我打鸡血的公鸡一样漂亮,但我相信它的智慧非同一般,否则它怎么能配合长脚耍魔术呢。安凤美抱着它爬上了另一辆卡车,她行李简单,父母都没来。我看到二炮站在一只木箱上,看上去和安凤美肩并肩头挨头的。它约等于她的家人。

九点半,卡车出发,我站在卡车里。车慢慢开着,驶过南流镇的街道。公园路的空地上,晾晒着一簸簸的桂圆肉,簸箕里的桂圆肉香甜肥厚,招来了苍蝇和灰尘。另一些空地上则晾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龙眼核,听说晒干之后磨成粉,可以做年糕。一个男人在箍木桶,用一把柴刀背敲得铁箍咚咚响。卡车开过东门口,米粉铺的蒸笼正冒着浓厚的蒸气,有人坐在桌前吃米粉,杂货铺一闪就过去了,豉油的香味来不及散发出来,铺子里没有人,是空的,隔壁酸萝卜摊前倒是有两个小学生,他们正举着带缨的酸萝卜,一边啃着一边等着找钱。这些全都一闪就过去了。

过了东门口就上玉梧公路,车速加快,学校的老师一个都没看见,学校的大门空荡荡的,孙向明早已回湛江,全班同学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凤凰树一闪而过,学校的大门一闪而过,医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窗口、长着老鼠脚迹的操场、大园、旧产科、枇杷树、门诊、太平间、留医部,全都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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