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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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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梦见姊姊了,魂梦煎熬处,依旧是一页页残落的日记,不尽的憔悴与神伤。www.maxreader.net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见到他。浓睡醒来,鸟语烦乱,唉,不明白为何近来总这般疲倦,这般忧闷,有人传话给我,说是他如何如何,我总觉得无稽,可是……(以下焚毁)十一月一日今日决意去找他,翻过三班公车,折煞一双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浓,──谁知谁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电话,书信,留言,无一联络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腹好沉,两条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没法子走动了。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掼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划了过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的魂给叫醒过来。」约露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不要胡说八道──-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该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阳刚──我要回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想。约露是拚命一直抹泪,惟刚抽了一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向是闷葫芦。

「那么-怎么会──」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来,径往盛鲜奶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声催过一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条怎么也补不回。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遍遍回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露牵到床边坐下,拧了一条湿毛巾把她满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缠徘徊。怎知道八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露一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露,望得出了神──一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艳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层蒙蒙雨霏。惟刚不禁悚然一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露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露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闪,晶亮的淘气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露了。

那笑声,蕴着一种动感,何其的温暖,彷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约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露,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露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在一栋砖黄五楼公寓前停下,约露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来了。」约露一边推门,一边喊道。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露,我等-一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纯白毛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略是苍白,但十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爱情,这一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个寒假,他到中部参加新闻研习营,三日下午,全队走后山健行。他脱了队,独自入林闲逛,待下得山来,暮光已经笼在身后了。他在荒凉的产业道路上,瞥见一个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脱下来,俯身揉着脚,一头乌发丝帘一般披在蔚蓝的牛仔裤「怎么了吗?」走到她眼前去问。

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吸了一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裤管,一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胀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女孩襟前也别了一张与他一致的学员证,他四下张望。

「只有-一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般。「我脚痛,走得慢……」「他们都不理-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唇一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沉吟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喘了一下。「可是……」

「来吧,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头对她一笑。「-放心,万一我也扭了,我会让-背下去──给-一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骚。「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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