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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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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薄,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www.xiashucom.com两人都在细喘,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露四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脱脱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露赌气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喘着气。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隔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露坐回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在这附近上班?」

约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笑,浏览着见飞古色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六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露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勃发展,老一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代终究要上来接棒了。」

「见飞的新一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露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棒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些责任交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吞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满悔恨,让约露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满面是怅然之色,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露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也该回去上班了。」

约露一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竖,瞪着约露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露赶紧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离,-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露道谢。约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僵,双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约露立刻付了车钱,一推开车门,便瞧见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露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交代一声就出了门?」老人直喘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荡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家,约露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露一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

她定晴一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露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露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露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厅的明静幽香。约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露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欢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露心里开始发毛。老者却径闭着眼,不答不睬,全没反应。

惟刚回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老汉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老爷子刚刚让这位小姐送回来,看脸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罗庸一发现绍东人不见了就立刻急电惟刚,惟刚才会-下公务,仓卒赶回策轩。

惟刚回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趟,您的气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道:「告诉过你多少回,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喘了几下,才把一口气透过来,眉色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怪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露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一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露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立刻上前,佝腰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

惟刚立在楼梯口,目送两人一级迈进一级的蹒跚上楼,然后他回身转对约露。他那眼神,还留有一抹受了伤的余晖,荒凉的,落寞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看着他,约露心口上有个地方在突突跳动,让她觉得痛苦,那是一种抵抗不了的冲动──想把这男人当成孩子似的搂进怀里,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疯了!

「有些人真让人觉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刚,尖起鼻音开腔道:「方伯伯没头没脑的跑出去,然后歪歪倒倒的回来,后头还跟了个女人,实在教人心惊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烦!我以为是谁,这位不就是咱们社里的翻译小姐?平常兼兼差、写写稿那一位?」一口气的尖酸,把约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动了。

惟刚却说:「-多久没到公司,梁小姐现在是我们的文字编辑了。」他把梅嘉丢在后头,径自走到约露面前,问道:「老先生是-送回来的,梁小姐?

怎么一回事?」

约露极力不去理会梅嘉的两道眼针,吸吸气,把午间遇见方绍东的始末,用高中写周记那种简洁感说一遍。

惟刚蹙眉,甚是惊异。「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身子出现不适的现象?」约露点头。

罗庸一下楼,惟刚立刻吩咐他,「打电话给于大夫,请他下午过来给老先生做个诊察。」罗庸显得有些迟疑,惟刚向他保证,「不要紧,于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来,由我负责,他的身体有问题,不管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一定要请医师看看。」看来这个家,固执的人不止一个。

罗庸去后,梅嘉走了来,又把惟刚胳臂搀住,娇躯尽挨着他,惟刚挪一步,她也跟着挪一步,那股黏腻劲儿,方惟刚是怎么呼吸喘气的!

看梅嘉这副打扮,显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刚的关系,岂止于论及婚嫁。

梅嘉睨着约露,打鼻子里冷笑。「我说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动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园里一个老人家?──不过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口童音讲这些刻薄话,听来更可恨。约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刚一-,脸上少了点笑容,口气却是甜蜜蜜的。

她说:「我得赶回社里,社长,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动作不快的话,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约露没想到惟刚竟泛出一阵笑意,彷佛也知道她这是存心和梅嘉别苗头。梅嘉那张脸绷成什么形状,自然不必说了。

「我们这就走吧,」惟刚道,挣脱梅嘉的双手,似乎也急着回公司。他边走边朝大厅一侧的拱门喊道:「罗庸,我回办公室了,老先生你多关照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惟刚很是出奇的开了部骠悍的黑色吉普车,约露一上车就后悔了。向他开口搭便车,不过想气气梅嘉,却忘了自己和他还有梁子呢。此刻两人同处在这狭隘的车厢里,惟刚整个人突然就壮大了,像个巨人,威胁到她的存在。那股压迫感,让她每一口呼吸,都觉得氧气不足。

她想逃走,但车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飞窜,有种要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味道。约露坐得僵直,把一只鱼形小钱包捏在手心。午间离开公司,就只带了这只钱包。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没回办公室?

路上,约露几次偷觑惟刚,他的侧面凝注如石,没有特别的表情。也许是专心在开车,也许是在想些什么,总之,他没说上只字片语,没问任何问题,更没提到他们上午未完的谈话,甚至没再朝她看一眼。

飞过车窗的景色,久看让人怔忡,约露觉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惟刚屋檐下那个女人那么介意?不明白为什么方绍东对待儿子的情感那么深挚,对待亲侄却又那么俚吝?

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刀一般地划在她心头,愈划愈深?***当晚,惟刚在公司未有半点延宕,八时不到,便匆匆赶回策轩。罗庸也不给惟刚探看叔叔,只嘘声告诉他,老先生服了药,已经歇下。

他转到书房,根本不理会时间,抄了话筒,直拨洛杉矶。

足足拨了两个小时,那遥遥一头的电话,像拗不过他似的,终于是姗姗然接过了。

「老弟,老弟,」惟则那边,不像睡里被吵醒,但声嗓又特别的懒慢。「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这种千金一刻的节骨眼儿,你这电话有多煞风景!」

惟刚无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则,叔叔病了,不肯上医院,你得回来想想法子。」彼端顿了顿,惟则却纵声大笑。「我前几周才和老头子通过电话,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车──你不会是在使什么苦肉计吧?」

惟刚先驳了他的话。「坦克车包了一层钢,他可不会到处告诉人家他病了,」他随即把语气放认真。「我是说真的──今天下午于大夫来看过叔叔,我和大夫通了电话,他认为可能是神经系统或是脑部出了问题,得入院详细检查,可是凭我们怎么苦劝,叔叔硬不肯就医,我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声,总算说了,「老头子还是一副拗脾气,可是──」他又一顿。「他要是不听你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惟刚明知惟则是闲散性子惯了,但是叔叔的健康问题兹事体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尽快回来──不单是为了叔叔的身体,我告诉过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计交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惟刚警告道。

惟则又是一阵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过是吃吃闲饭罢了。」

「恐怕你再也没有吃闲饭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听到没有?十月!他要你回来!」这回,惟刚说得十足的严肃。

电话那端,不住唉声叹气。「就不能饶过我吗?我对搞生意压根儿没有天分!」「你那不叫没有天分,那叫装傻,」惟刚驳道:「惟则,老大──」他的口气又是一降。「叔叔这回是来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这么大的一份家当,除了你,是没有人背得下来的。」

他说得苦口婆心,惟则却是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家当,老头子说了又说,全仗你死去的爸当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见飞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方绍东的确常这么提到,但方绍午死后,胼手胝足的苦劳却是绍东一个人的。惟刚只是苦劝,「在美国这么多年,能玩能闹的,还有什么不足?既然不打算把书念完──」惟则辍学的事,惟刚是一直不敢禀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来吧,我不信国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随着干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满街望去的豆芽菜,渐渐教人觉得腻了……」

在挂下电话之前,惟刚格外语重心长的追加一句,「他盼望着你,惟则。」惟则归不归,他却是没有把握。惟则素来嬉笑怒骂,他的心却始终不知托付在何处。惟刚往椅背一靠,望着橄榄绿的对墙,墙上悬着一幅家庭合照,镶在精巧的雕花木框里,泛着年代久远的晕黄色调──照片上的中年夫妇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对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一个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着怯怯的笑容,另一个则是惟则,被他端坐椅上的母亲搂在膝上,一脸的笑意烂漫……惟刚直到七岁那年才了解,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娘亲,他没资格喊她一声「妈」,那是惟则的专利,他没这福分。她一再告诫惟刚,可叹他总是迷惘,怎么也学不会,跟着堂兄人前人后喊着妈。

她终于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他被罚坐在床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边独坐,一笔一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五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交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欢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露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嘴堵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饱饱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

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露。

──他脑中心里胸底想的梁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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