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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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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条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压她的唇、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喘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楼。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色,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开一床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

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摸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替换。」约露立刻回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下。惟刚回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长,一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大片土浆的?

约露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起塞给她。t恤短裤,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挺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露的一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裤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裤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回去。」

「不!」约露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罢,她立刻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挺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脚踩着一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下来得这么急,约露午间打电话回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露早点回家,约露答应不迟过七点的。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半。

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余悸还在胸口,约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露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压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他们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觉像有一场噩梦那么长。最后总算是阎组长领了两名誉卫赶出来,合力把看板抬开。惟刚拉起约露,两人旋即被架回大楼。「连麻雀都知道台风不出巢,」阎碧风在大厅寒着脸瞪着惟刚和约露,好像两人的智力加起来比一只鸟都不如。「我现在就要关闭大楼,台风警报解除前,谁也不许再出去。」「可是我──」。

「劝-不要和她辩了,她比我幼稚园的老师还要严。」惟刚瞄着大步走开的阎组长,凑过来耳语,一缕暖和的口气搔着约露颊边的发丝,痒痒的。

约露开始打哆嗦,彷拂是余悸,又像是初惊──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抢先一步,这会儿她半边的肝脑已经涂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过夜,」惟刚咕哝着说:「走吧!上十楼房间梳洗梳洗,也许找得到吃的……」

十楼房间?同事口中的小东宫?惟刚的私人套房?

「不要!」约露脱口喊道,惟刚一扬眉,她才放低音调──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别这么火辣!「你请便,我留在大厅──或者回四楼办公室,我不上十楼。」「-不是想在办公室枯坐一晚吧?别傻了,犯不着这么自虐──走吧。」他催促着。

约露抱住皮包往后退。「我说我不上十楼。」

「-知道-这人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别扭。」他不耐烦,把她往电梯拽去。约露和他挣扎。「别拉我!」

惟刚目光凛冽看着她,胁迫道:「-是要我扛-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约露心头一悚,半点不敢冒险。

一上十楼,电力和电话都告中断。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日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现在,约露便后悔没照母亲的吩咐早点回家,后悔没有坚持留在大厅,后悔自己的──一度软弱。

***此刻她一关上浴室门,秉烛站在那儿,四下张看,好像在寻找逃生的窗口。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间相当宽敞,乳白的四璧,深蓝的卫浴设备,水格上嵌一面椭圆明镜和一座玻璃架子。

约露趋前去端详。架上置着象牙皂,乳霜和一柄玳瑁齿梳,一支白牙刷插在蓝漱口杯里。边边有把铁灰色的传统刮胡刀。她望着它,很是着迷,不觉伸手去触碰,犀利的刀锋刮过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缩回来,吮在口中。

约露往后倒退,乍然清醒。不该碰方惟刚私人的用物,她也没兴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东西。

一个大意便见血了,还不听教训吗?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约露褪下脏兮兮的裙装,抓过莲蓬头,困恼地想;这会儿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样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抚过她的身子……约露体内有一簇小火,从底下烧上来。她打开莲蓬头把自己冲净,用比较冷的水。

穿惟刚的t恤时,他又来纠缠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钟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敌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贴在肌肤、又轻又柔。一股独特的气味,带着花草洗衣精的气息,带着木头衣柜的气息,带着惟刚身体发肤的气息,荡呀荡进约露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激起阵阵诡谲的热流……她颤然倒吸一口气,彷佛又回到惟刚的怀里,被他一双胳臂紧紧圈住,没法子逃避。

接下来是他的裤子,像个墨绿色的咒语,把她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蹭了多久,陡然一阵扣门声,拉回她的意识。

「梁约露?」惟刚在门外喊着。「-没事吧?」

他听她在内含混应了一声,又隔半晌,才见她慢悠悠推门出来。

惟刚已在桌上另烧了一支蜡烛,烛火使每样东西都变得颤袅袅的,连人也不例外。惟刚想是他眼睛花了,见约露立在那儿,楚楚的脸庞,依稀有种腼腆的表情,全不见向来那股煞气。白色t恤宽宽松松罩在身上,一条短裤却又勒得紧俏,看着只觉得她年纪娇小,有说不出的可爱撩人。

惟刚不由得心神一荡──这是那个在办公室气汹汹说恨透他了的女孩吗?过半天,他才清清喉咙说:「我刚问过阎组长,公司的发电机故障,没法子自己发电,我这里有吹风机,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个女人披挂着一头湿发,还这般俊俏的?」不过,这东西应该派得上用场。」

约露喜出望外的从他手中接过一具行动电话──她着实记挂单独在家的母亲,如何也得试着和家里联络。他又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趁她打电话的当儿,惟刚转身进浴室,她对着他的背影细细说了声谢谢,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好在家里的电话还是畅通的,母亲也还算镇定,约露极力向她保证留在公司安全无虞,明天台风一过,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动电话,发现手边的几上多了杯热腾腾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刚为她搁上的,于是产生抗拒,欲就还推,最后端起来时,还有点心跳,不知在甜蜜什么。

奶茶毕竟让她的情绪松懈了一些,她才放眼浏览室内──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蓝色枕被和床罩,门边设了座小流理台,摆上一座微波炉,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间,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华丽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声绘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楼,都是人凭一张嘴巴捏造起来的。约露把杯子举到唇边,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风雨突起一阵咆哮,把她一惊,茶水溅上手背。

「鬼哭神号,」惟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岂是古人一句『高楼多悲风』所能形容?」

约露回过头。他淋了浴,和她一样,头发也是潮润的,他换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裤,打露着结实的胳臂和一双长腿。约露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觉──没有人穿着褪色的衣服,还有资格这么气宇不凡的!

他开冰箱,搜罗出鲜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头,拎两只黑陶土马克杯,踱了过来。「不要说-饿──-不想吃。」惟刚警告着。

约露却摇头,回道:「我不会这么说,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这么虚伪。」惟刚大笑,笑声有发自肺腑的浑厚和爽朗。约露觉得颈后一麻,一根弦往心里头颤到了两片面颊。她灌一口奶茶,止不了颤意。

惟刚拉过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切蛋糕。「请-务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会在台风夜拿这些冷飕飕的东西待客。」

他示意约露在对面坐下,把一片香槟葡萄蛋糕装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还未送进嘴,一阵香槟的醇气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销魂!约露闭上眼睛,咀嚼那风味,轻轻一叹。

待她睁眼,惟刚正注视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说道:「这蛋糕的口感真好。」「丽晶西点师傅的绝活儿。」

「说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灯。」

这一回,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两人在静默中享用甜品,偶尔一两声清脆的杯盘交错,便只有楼外的风雨迢迢。约露不会想到,与他相处会有这般静好的气氛。

末了,惟刚首先出声问:「-究竟在赶什么稿子?」他分了数片黄橙橙的水蜜桃给她。「马留云的专访,其实不赶,只是我──手痒,」她一笑,一口细白的贝齿嫣然可见,看得惟刚收不回视线。「我有四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希望写得精。」「四个小时?」这下,惟刚是真的讶异了。「两年前马留云回国演唱,我们也派人采访过她,结果锻羽而归,编辑说马留云性子乖僻,根本打不开她的话匣子。」「我知道,慕华警告过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爱养兰,于是约她在北投的观光兰园见面,她一口就答应了。」

「投其所好──这一招是用对了。」

惟刚的赞许使得约露心头一阵欣喜,她向那阵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几天的兰花宝典,然后去见她,我们在兰园逛了两小时,大谈兰花经,后来又在兰园附设的雅座喝咖啡,她谈兴很好,告诉我许多事──对她遭遇婚变之后,以四十岁的高龄,赴欧洲习乐有成的这段历练,更是侃侃而谈。」

惟刚颔首。「马留云和财团夫家的恩怨,当年还曾轰动一时。」

「是的,她告诉我,当年夫家对她不义,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间,摆脱了恨意,淬励自强,整个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惟刚像被触动什么,凝神注视她,良久良久,才沉声说道;「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摆脱,有的不能,不是吗?」

约露一听这弦外之音,猛地抬头。两人目光交会,刚才一番闲适的气氛瞥然惊散,气流彷佛在轰轰地对撞,发出噪响──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响?

「那是因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约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垂下视线,把水蜜桃吃完,他则等她一搁下叉子,立刻质问。

「为什么?」

摊牌的时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约露缓缓抬起头,一对霜冷的眸子,炫丽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刚一下就被烧化成灰。

他也生气了,神色凛然起来,看着她无声地逼问──为什么?-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刚又如何招致-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谁?」惟刚坠入五里雾中。

约露并不理会,娓娓如诉的诛讨,更显得怀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见面,你弃她不顾,她不会走上自杀的绝路。」话一说完,她双泪迸流。

惟刚大惊,满目骇异,看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然后,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如谜似雾的感觉,在霍然间皆明白了,他战栗、悲郁、愁惨,哑着声唤了出来:「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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