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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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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www.maxreader.net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湿的灰,像一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边,回头向三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说:「你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人问。

一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响,几个靓女七嘴八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名女郎问。

「八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目。

「-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见飞-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怎么停在这里?十字路口-!」

一时闲,四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女当中一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刚没有回头,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分娇媚。

他回头对后座三女道:「知道吗?-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声笑了,三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策轩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五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到十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句。他该回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惊,-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个像她一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回见到梁约露,便是一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一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字、一句、一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样了。

快乐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十六岁是一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去,把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回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张刀子嘴的女人一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避方惟刚!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声往下落,似铁锚一样,脑子一片模糊,只有一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没有哪个老板会留一个「横眉竖眼」的员工,更没有哪个演讲者受得了听众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对方惟刚的反弹,很感惊异吗?其实不然。她对杂志社的临时差事非常恋栈吗?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亲卧病的这段期间,这份临时差事一来方便她照料母病,二来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多少维持家中的基本开销,她感激慕华给的机会,也着重这份工作──就是忘了对上头的主子保持谦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衅或许带种,向衣食父母挑衅就是白痴了。

现在这个白痴终于得到报应──她不该触犯天条激怒他。

约露沮丧,念头

一转,像给自己解围,傲气上来了。

天条又怎样?难不成要她对这个人打拱作揖?别想!她宁可另找出路,再说她也不能一辈子做临时工,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她也该出去谋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来找-,希望-接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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