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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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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和歌》第十七回,

游女路一乡间,见一农家将一双幼女买于贩子,心不忍,当一身首饰才赎得其一,送还家中,得农人感激。

经年,游女重返此地,见昔日赎还长女已嫁乡人,奉老育幼,为奴为婢;而当日幼女卖入官府为妾,得玉食锦衣,春风得意。

游女叹,才感平生无常,莫为人愿。

……

不知怎得想起这调子,口中哼哼总不成调。

自独行之旅启程已近十日,入夏日更盛,索性于竹林深荫,倒还容忍受。浓竹,厚叶,浅草深,单调一色的翡翠世界,只有蝉虫痴迷,不知疲倦。

水清浅,露滴入溪,溪若空无,心亦空无。听了半路知了恼人,总算得会安静,坐一处荫凉大石上,两手才抱刚挖出的凉薯,面一贴一离,细啄如兔。

块根厚实爽脆,汁水饱满,一再拘谨也难免溅上了面。蜜虽乏陈,一口两口也解暑,两颊鼓动,果肉再入喉,如是囫囵吞下几块冰,未待融尽咕咚两下滑过喉,更比夏时羊羹冬炖梨。

值夏日中焦虚寒,忌暴食生冷寒凉,否致寒邪客胃,中阳不健,遂成泄泻。

若此时师父在侧,定要出言教导。

叹息。心静了,才反思,一再克制,却总不住去想,此前诸事,若是师父会怎么做。

心已明了,身总惯着,所过一竹一厘,听见字字珠玑,像往日有师父于前引路,辨过一草一木,条理明晰,他于后随从,一刻不曾远离。

枝漏一束,正午阳光打在额上,有些刺眼。起身拍去泥灰,觉腿脚酸软已褪。

“彼时众生,于苦恶世,能为难事,贪欲嗔恚,愚痴迷惑,短命人中……”

师父曾教,浮世百态,恰人生一步得见一面,百步晓,千步通明,万步知天命。

他还差多了。

悄一道风冷过隙,刺得肩一抖索,残余的触感如指尖轻刮,宽慰间还留着一点寒意。

左手搓了搓袖,才松开眉,又听灌丛近地处碎步穿梭,不由得打起精神。非是他疑神疑鬼,只经日见多了奇闻怪事,不得不警醒。

合目,于识境一清,深吐纳,周遭风轻无声,似有一抹淡色浮一瞬,却未等抓住,便已散尽。

说世上有妖魔鬼怪千千万,外气各异,妖为青,精为绿,怪为黄,鬼为红,魔为紫,而鬼魂因怨念深浅,气色也大不相同。

睁眼,只觉林貌平常,却总有不妥,微末难说。足下更急几分,便要快些赶路。

如此惴惴不安。是夜,得于天光消尽前,遥见亮色,竹林密影漏风处,几步赶近。

扶于竹,一声问候卡于喉,怪的是人走茶凉,方来明火低语,都只像幻觉。火堆余温尚存,炭光未消,左来右望,难见人影。

想是去得匆忙。正对火堆,敞开一半塌的茅草棚子,只仰仗几根削薄已陈褐的竹条支起,应是前人留下。

他拾来些竹枝宽叶稍加补漏,瞧外室虽陋,待勾背钻入,内里倒见做工精巧,将将容一人安身。

坐火堆重燃,听噼啪作响,左腮帮子鼓动,只是干生咀嚼着离乡时乡亲们送的干粮,原是水袋久空未寻得源处。

末一口咽喉梗塞如咽下泥草团子,拍两下胸口才顺畅,再两下拍去外衣残渣,另一手不自觉掏出张符纸对望片刻,只叹气,到底未舍得浪费。

久坐无事,夜更深,脑袋伏在膝盖上,脑门映着营火不安分的光,手中枝条在地上划拉过一下没一下,画不成落月一条河。回想这数日,到自开年来许多奇人异事,过得是比有记忆的十余年都更热闹非凡。

彼时芳都一月,记忆总带着初樱味道,才出人祸,又随师父匆匆奔赴竹林之地,到那日师父离去匆忙,究竟有何要事,思来想去总是不解。

打了个哈欠,手心挡住困意,若今夜梦中再无这火一样红的,黄昏下的枫林,便也是好的。起身围蓬撒一圈朱砂,再如鼹鼠入洞,于内按平草垫,铺开卧具,身一倒便蜷缩蓬底,又是筋疲力竭一日。

这夜静得寻常,如是过去若干早早入睡不受打扰的夜晚,却也并非寻常,总少了些夜鸟伴鸣虫的催眠。

夜来风冷,穿自苇草缝隙,虽已势弱,仍叫着少年身躯缩紧了衣裳。

火堆一轻鸣,点点火星漂泊无依,撩过细挺鼻翼,落至鼻尖便不见。头枕于手背,两颊为余火暖得通红若桃,唇齿轻合无声,一张恬静面具只也蒙住双耳,自然错过了夜中变故。

风中声如锯,绕过竹百十根,远则翅振如鼓,近如百蜂之鸣,林来不速之客,仅为余火所听。忽而火未应,一道黑影直穿夜幕,冲如飞孛逆于光,还以为翘鼻黑天鼠,原是一星斑啮桑为夜火吸引而来。

落地有声,于火旁一伏地枯木上,老朽的树也震下一层死皮,乌青大虫前足一迈昂首阔步,两条竹鞭长角轻挑试探,钢硬大颚掘起一路苔绿木屑。只可惜竹无遗处,于孤身来客,长途逆旅注定只一场空,更莫说还有无回头路。

夜风吹起灰中枯叶,吹至火堆上,火一怪舞,大虫虚实四翅皆一扑闪,非是启程热身,只为怪风刮跑半步才抓稳。咯吱咯吱,翅膜贴腹摩擦如锯,长角大颚仰天挺直,可对于无形只是虚张声势。

久未等后招,大虫六足踱步未松懈,只待攀至倒木翘尖处。火芒一歪,大虫一身乍腾起,四翅撑平为风扯,长腹挣揣难掩护,只于无形风漩中,一片火星残叶卷上天。

腹节抽缩无用全为拿捏,六肢拉长如提线,仅赖跗节挂于木缝中,用尽一身力,苟延残喘哪还留牛劲半分。

噗呲一声,快得是风中残影,枝叶刮破,枯木已空,几段碎叶落原处,林已重归寂静。

火光还照着少年睡容安闲,想已入梦。

一夜安眠,早起山头初亮,小僧收拾行李便上路。许是精力充沛,昂首大步头不回,足下轻快无阻,只比昨日更得劲。

昨夜梦的是人走花街雨巷,一来风有落樱变吹雪,想也说不清。

林中夏虫不知远走何地,竹下乌藨子也粒粒饱满,一粒虫眼也难瞧见。轻咬一颗唇齿尽染乌紫,忙揩揩指尖,口中酸甜不知味,不知是好是坏。

风暖天清,万里无云,再半日,听取溪声轻浅,不禁两眼放光。快抵溪边,取水慢饮,再对镜整理仪容,又想起昨日浑忘了填充水袋,甚感粗心大意。

水袋口鼓动灌水,干瘪的袋眼见丰满,观溪水清澈见底,卵石浑圆,水草尤动,收起将溢的袋,起身欲离。

又一阵阴风,丛草奏乐,落叶迷眼。收回才踏的脚,俯视足下,风泛起的轻微波纹,由起至沉两目一刻不落,终品出之前隐隐感知的怪异,究竟为何。

林静得出奇。莫说雀鸟虫鸣,除了草木疯长,竟不见一丝野兽声色,就连这溪水潺潺,也找不着鱼虾一苗。

脑中钲鸣惊响,这足下平平静静,似不知何时起已有许久,地上竹壳,落叶,溪石,再无崎岖实感,更无踏足之声。

只空得,像浮于无形。

山风猛然盛,两袖高高飞扬,只以腕挡住扑面扬尘,仰见峻岭之后,本无云的天,为山巅汹涌而窜的重叠八云,转瞬间吞没了半边日晕,而即风雨欲来之势。

右手攥紧背带,只在天暗之前,甩袖一回头,却不想风势一转,绕肩搭背,迎面人便撞上一堵墙,自脑门回弹一身,好一步踉跄。

冷静。

抬首揉搓刮痧之痛,前势有巨浪滔天,翻白风墙间枝叶搅动,仅抬臂挡面却再难推分毫,另一手于袖摆荫庇下,才得悄然掐动手势。

细字含唇,手中变化,于识境御气捻丝作逆流。前来后往,风更催急,两拳紧握,正当风口盛极时,两袖会力一张,听扑面铜锣喧声,风漩震破,人也冲退半步,睁眼才见面前碎叶失力纷落。

却来不及欣喜。霎一瞬乌云蔽日,一声电闪裂空,风如鬼号,竹林飘摇若浪,长袖难抓,异气冲鼻,流动的天青之气满溢如凝脂。

这妖气,非骇人一般。

先走为上。左脚刚迈出一步,背忽推一波更得势的风,身一倾,步漏踉跄人前倒。

“啊!”

逆风和缓只一瞬,下一刻泥地扑面,来不及抱住脸,只以为大头朝地,却半天未迎疼感。放手睁眼,才见这一身从头到脚浮地半尺,一根竹签正对眉心。

“呀!”

叫声淹没风中,不待爬起,全身已拔地而起。两耳招风,大脑神思全被刮跑无遗,只伸长了手乱抓一气,听风中怪笑似山鬼收网,要将这落入陷阱的胖娃娃,捞起两脚就往巢里拖。

四脚扑腾,终于一手逮住一根竹枝,竹刺扎入掌心已顾不得。

或是痛,才让脑子聚起些神智。

他只侧看天上,乌云盖棺,风愈痴狂,一只地上蝼蚁自身难保,还拿什么跟天斗。

是或不是,全任人宰割。

得空的手,竖指聚气裹手为套,视线勉力提起,越过一身,试探着将手握向腾空受擒的脚踝处,却还未贴及皮肉,疾风如轮如锯,已将五指带掌搓痛。手越硬扯越磨痛,风漩越是捆紧,指甲盖都被翘得生疼,却难撼动分毫。

痛极才收手,拿胸前一瞧,道道血痕开口皮肉卷翘,割得是面目全非。

可叹他这时还有心思脆弱,十指连心手握痛,眼角生生咽下了泪,已分不清是疼还是委屈。

得分心时,为着疾风猛吹要吹聋的耳,才自尖长呼啸中捕捉到,一直引人注意的铜铃轻音,还于风顽抗,声声不息。

若于绝境求一希望,想是如此。

一手急将为风争抢的包护入怀中,伤手伸入包中左摸右探,终于抓到那令人安心的结实物。

于掌心,铜铃声更清,金光漏指隙,明王之目染血而忿怒,抽筋的手腕越是紧握,便充满力量。

合目,忽视那急切要闯入心中的风声,心一字,口一字,佛光之金文字字落地成书。

“南摩三满哆,母驮喃,哇日拉,蓝,撼。”

一时光如明星,风声削弱,林暗照如夜。借光势将铜铃直对向脚踝,强光刺得眼要睁不开,只听铃声如钟连敲三回,风如裂帛,腿脚忽地一松,身无支撑,手未抓紧,人快如麻袋轰落。

“哎哟。”

这一下屁股能摔成四瓣,索性离地不高,拍拍屁股还能爬起。可这才过了一关,还怕有百千十。

风来一浪翻过一浪,荒草近乎连根拔起,竹也无力挺腰。他只奋力才维持站稳,手脚关节都嘠吱作响,更莫说还能逃往何处。

只见天上乌云压境,漩涡搅动中心,地上卷起的尘埃皆为风穴吸入。而后惊的是风口一道青雷闪电,云层漏如飞流瀑布,一道污流决堤直挂而下。

初时远望不觉异,但听琵琶重拨,远来由轻至明,脆声倒伏成片,便见竹林之间,竹节应声折腰接二连三,越来越近,猛一江浪潮奔涌如山倒,掀起一地泥土草皮,伴急弦密敲,风岚虎啸,但凭要将人碾碎的气势,眨眼更近身前。

跑!

只来不及转身,再将铜铃高举,另一手捻珠如梭,容金光成盾牌,当妖风高吼,沙如洪流,扑面瞬间一切却像已减慢。

一声断弦震石破,铜钟昏鸣金光碎。后空翻飞去,只一竹编斗笠,人却随泥沙飞退大步才撑住,掌间铜铃也被震飞不知去向。

气流残片带去了鲜红几滴,人几眯眼才得睁,只觉着面上似遭几记耳光重打,一伸手,摸到一面湿热。

若是梦,也该到醒时。

若是真实,可为何感觉不到痛?

头像着了闷棍,半天才找回自我。身下腿脚倒先快一步转身,却不想风拐弯更快,层叠漩涡自下而上包裹全身,孑然一人来不及叫喊再被卷到天上。

挣扎徒劳时,人飘摇如风中烛火,不过白白耗费着本余剩不多的气力。狼狈可欺更引来无端恶意,背一激灵,肩一偏闪,才觉阴寒冲流擦肩而过,只留袖管一道撕裂开口,露出磋红皮肤。

手再无力抓握,一近风漩枝叶绞碎,身愈飞愈高,风也越急越汹。人是弓弦拉紧一刻不敢松懈,接连闪躲过偷袭攻势,镰鼬之风愈是刻薄刁钻。

下一道风刃正对胸口,眼看躲无可躲,于是抬掌而出,听声如镜碎,掌间雷光闪于一瞬,勉强挡下,手腕都已震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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