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自己的凯旋宴,裴照依然兴致缺缺,后来终于找到机会寻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他将手臂搭在殿外的白玉栏杆上,仰望头顶的月亮。余光中似是注意到守在殿门外的侍卫频频望向自己,于是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何一直看我?”
没想到这个黑脸侍卫,闻言立刻摆正脑袋,盯着前方,一板一眼道:“皇宫守卫不能随意交谈。”
“皇宫守卫也不能随意瞟人。”裴照轻笑道,“我准你开口,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他讷讷道:“我是觉得大人有些眼熟。”
“哦?”裴照转过身仔细打量他的脸,“我不记得我曾见过你。若你觉得我眼熟,约莫是七年前见过我罢。毕竟在那之后,我就去了边境。”
“你是……是裴将军吗?”他小心翼翼问。
见他点头,黑脸侍卫终于没忍住,冲到裴照面前握住他的手,颤声道:“将军,您还记得我吗,您当年曾赠过我馒头,我就是那个小乞儿。”
“当初我还不小心咬到您的手……”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随后急忙摆手,“我不是有意伤害您的,我以为是那些抢我馒头的人。”
“原来是你。”裴照笑着睁大了眼睛,似是没想到当初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乞儿竟成了皇宮侍卫。
当年民众骚乱,裴照为了将他送出游行队伍,挑选了一个侍卫护送他,后来这个侍卫将小乞儿收作了义子,并且将他引荐到皇宫当职。
至此以后他再也无需看人脸色,与人争抢馒头了。
没想到当年的举手之劳,竟改变了小乞儿一生的轨迹。
裴照重新看向月亮,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他喃喃道:“江畔何人初见月。”
当年的月色恐怕也如今日罢。
听见这句话,侍卫二丈摸不着头脑,又搔了搔头,问他在说什么。
裴照笑笑并未解释,朦胧月色将他坚毅的轮廓添上了一层柔和的釉色。
这一切都被退出大殿的媚娘看在眼里。
她端着托盘,低头与裴照擦肩而过时,接了下半句,却只是掀了掀唇,并未出声。
“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唯有那一轮明月,永远俯仰世间。
蝶衣原以为皇上待裴照会永远如这轮明月,却没想到帝王之恩也是有时限的,而君臣离心这一天来得竟如此之快。
“帝王之恩便是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来都是伴君如伴虎。”身侧之人开口,语调无一丝波澜。
蝶衣闻言看向李长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心里的想法呢喃出声。
伴君如伴虎……
是啊,李长风作为三皇子,自是了解帝王脾性,论起来,李南锦还是他的祖父。
蝶衣转头继续看向大殿里对峙的场景。
就在刚才,裴照忤逆圣意,气得皇帝将案上奏章一胳膊扫落。
媚娘等一众伶人见状停下歌舞,和文武百官一同垂头跪作一团。
李南锦背过身,沉默片刻后,平复心情解释道:“近日来朕总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朕梦见自己身处一片嶙峋怪石,这些怪石在雾绕烟雾中隐隐有金色蟠龙涌动。”
“后来国师为朕解梦,说朕做这些怪石梦,实则是太上老君在给朕托梦。”
“按照老君的意思,朕需在皇宫东北角拔高地势,才能改善皇城风水,子嗣绵长多子多福。艮山若建成,便是一处洞天福地,佑我大梧万年国运昌隆。”
知晓缘由后,裴照依然坚定道:“臣对道家之术不甚了解,但臣知晓若为了建艮山特设花石纲,会影响漕船和商船,漕运乃民生之本,关乎大梧命脉,圣上三思。”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朕不会考虑到吗?”他大手一挥,“设花石纲,不会影响正常漕运。”
“可是……”裴照正欲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朕要做什么是不是都要向你批准?”李南锦猛地拔高声音,已然没了耐心。
“臣不敢。”裴照以额叩地。
底下众大臣也都呼啦啦磕头,一个个抖如鹌鹑,心中估计暗自腹诽,生怕牵连自己。
“你还不敢?”李南锦知晓此人固执,但因他战功显赫,在民间声望极重,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怎能被朝臣拿捏,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面子?
于是气急之下,将手中奏章狠狠砸向裴照。
他的额头霎时被磕出一个血洞,鲜血从中汩汩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溅落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清晰地在大殿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