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 用过晚饭后,周穆提着木剑打算去后山练剑,林柚柚见了, 屁颠屁颠就要跟着一道去。
走在上山的路上, 周穆步伐轻快, 如履平地,林柚柚才爬一小会儿就有些喘了。
“你平日里不是都和娘一起在家做花儿吗, 今天怎么想着和我一道上山?”
林柚柚张口呼吸着:“好久没见哥哥练剑了, 我想看一看。”
周穆听着背后小姑娘一句话大喘三口气才说完的架势, 轻嗤道:“身子这样差是该锻炼锻炼。”
此言一出, 林柚柚顿了一下, 眼睛一亮, 突然心生一计, 唔, 楚玉的事儿兴许有办法了。
她殷勤地跑到周穆身侧, 拉住他的手臂,讨巧地晃了晃:“哥哥,要不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周穆闻言脚下一顿,侧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再抬眸看向林柚柚。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幕,夕阳的金辉铺在山间, 小姑娘乖巧地笑着,梨涡浅浅, 薄衫下肩膀单薄,腰细如柳,个头也才到他下把的样子,浑身透着一股弱质的气息。身体是不太强壮。要是当真把她丢出家门, 大概活不了多久。
周穆沉吟一会儿,便答道:“好。”
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林柚柚一时间愣在原地。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一点犹豫也没有?这真的是楚玉说的,求了三年也没答应收徒的哥哥吗?
不过不管怎样,哥哥答应了是好事!能收一个徒弟就能收两个嘛!
于是,兴高采烈追上去:“哥哥,那我们今天学什么?”
“跑。”
“?”
于是,紫茉莉花海里,少年手持长剑舞于花间,小姑娘则开始围着花海跑圈圈。
一圈,还将就,两圈,不行了。林柚柚一股脑瘫到地上开始大喘气,脸蛋红得跟涂了胭脂似的,被汗湿的碎发紧紧贴在额前。
小姑娘双手撑着地面,脸蛋仰着,看着正在花海上空身形宛若游龙一般自如的哥哥。
心中不免对哥哥又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她跑了多久哥哥的剑就舞了多久,可瞅瞅自己,再看看哥哥,这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她已经没有一星半点力气,干脆坐在那里欣赏起哥哥的剑姿来。
少年身形百转,时而慢如在花巅闲庭信步,时而又快似一阵在山坳里盘旋的清风。
不可否认,哥哥是真的俊,她日后找郎君,一定要找个和哥哥一样俊的,否则到时候说不定哥哥还要嘲笑她找了个还不如他的。
小姑娘漫无边际地想着,大约是因为身体的确太累,再加上今天中午午憩时间她为了楚玉的事辗转反侧没能睡好,如今被温暖的夕阳霞光一照竟困意来袭。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皮已经开始缓缓往下耷拉。
渐渐的,原本还坐在那儿欣赏哥哥武姿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竟滑到地上去睡着了。
周穆这厢练完剑,收势回落到地面,向着林柚柚走去。
走到她跟前一看,只见小姑娘正斜躺在一片紫茉莉花下,此时天将预黑,斑驳花影里,小姑娘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熟睡多时。
他蹲下身,本预将人叫醒,正要出声时,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呓语在唤他。
“哥哥……”
说着,还咂了咂嘴,身子动了动,继续沉睡。
周穆眉头微皱,一时间竟拿她没办法,与自己较劲一阵后,只好投降地低叹一声,轻轻将人打横抱起来。
怀里的人很轻,脑袋耷拉在他的胸膛,还似是寻找什么舒适位置一般,往他腋下拱了拱,再拱了拱,动得周穆发痒。
低声呵斥:“林柚柚,再动就把你扔掉!”
小姑娘凑巧的确不再动,周穆这才抱着人往山下走去。
林柚柚有那么一刻将预醒来,但由于被人抱着晃晃悠悠,如同坐摇篮,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降临,繁星如许,少年抱着人走在山道上,有那么一刻在想,这幸亏是说定了做妹妹,这要是当媳妇不得麻烦死。
回到家里,周大娘已经睡下,周穆把人抱回房间,放到床上,哪知一方下,小姑娘便动了动,然后幽幽地睁开了眼。
此时,周穆正弓着身子,一只手还在她脖颈后没来得及抽出来,两人靠得很近。
周穆正打算起身,就见林柚柚突然撑起身子来,一口吧唧到他脸上,复又躺下:“爹爹晚安。”
这之后,她闭上眼,顷刻间再一次沉沉睡去。
周穆整个人还僵着,那样的馨甜气息再次充斥鼻尖。这丫头是在做梦吧,把他看成他爹了?
不过……这个味道……他情不自禁靠近,仿佛越靠近越能闻到那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甜,他还想再闻一口。
可却在离林柚柚的脸只余寸许的距离时,蓦然停了下来。
随即起身,长吁出一口气,看着床上一无所知呼吸绵长的人,不知不觉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林柚柚这丫头是妖精吧!
赶紧夺门而出回自己房间去了。
林柚柚确然是梦见了爹爹,小时候她在自家院子里玩耍,偶尔会玩得太累无意间睡着。爹爹见了就会轻轻地把她抱回房间里。她刚刚好像又看见爹爹了。
而那厢,周穆双手枕于脑后平躺在床上,半晌也没能睡着。他盯着漆黑的房梁愣着神,思绪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而是月色下的紫茉莉花海,林柚柚高兴地亲他一口的场景;时而又是那个暴雨夜,林柚柚从扶梯上摔下来,他去接,她的唇就势落了下来;时而是前些时日,他说认她当妹妹,她激动地亲他的画面……
无可否认,那个味道对于他来说太要命。甚至有些致命。
再这样下去,他只怕就没命了。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续命才好。
他翻了个身,看向窗户上轻曳的树影,忽然,心生一计。
暗夜里,少年嘴角扬起一个阴恻的笑。
林柚柚第二天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起身,才下床走两步就差点一个踉跄,她的两腿酸痛得厉害,就跟谁用无数根针在她腿上扎了几千下似的,她很快明白过来,这八成是昨天傍晚跑步所致。
不过幸亏这点痛感还能忍受,她小心翼翼的迈着小步子,挪去灶房洗漱,此时周穆也正在灶房里打水洗脸。
她笑眯眯打招呼:“哥哥早。”
周穆点点头,拧了帕子开始擦脸。
一家人洗脸的木盆只有一个,周穆洗过之后,把水倒掉,放了帕子后就打算出去。
忽瞥见正准备打水的林柚柚动作僵硬,眉头锁紧,似是忍着什么疼痛,他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许久不锻炼的人突然跑步双腿大抵会痛。
见林柚柚行动有些艰难,周穆顺势拿起水瓢帮她舀了一瓢水到盆里。
林柚柚有些意外:“谢谢哥哥。”
哥哥自从让自己当妹妹后,对她的态度好转了许多,她挺开心的。
周穆双手抱膝靠着灶沿站立:“多练些时候就不痛了,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
林柚柚拧了帕子盖在脸上:“嗯,哥哥我记住了。”
林柚柚洗完脸,把帕子搓了搭好,对周穆笑道:“走吧哥哥,咱们该上学去了。”
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却在刚要踏出门槛时被周穆叫住:“等等,你回来。”
林柚柚诧异地走回去:“怎么了哥哥?”
“昨晚我抱你回来的,可还记得?”周穆站在灶台边,晨光透过灶房的门窗投射进来,兄妹俩恰好分别站在阳光的阴阳两处。
林柚柚迎着暖阳,周穆则整个人都在暗影里,如果隔得远,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柚柚懵然,眨眨眼:“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还在后山跑步来着,后来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那谢谢哥哥了。”
“谢?”周穆轻笑一声,不用客气,“你昨晚已经谢过了。”
“?”谢过了?
还没等林柚柚回忆起一星半点,就听周穆道:“方式挺特别。”
“?”怎么谢的?
看着林柚柚一脸发懵的表情,周穆嘴角微微勾起,身子向前倾过来,凑近道:“既然咱们是兄妹,那些的确也没什么关系,我答应你了,你喜欢这么谢我,以后都这么谢吧。”
“啊?我昨晚是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吗?”林柚柚现在不光是懵了,还有点慌。
据娘亲说,她睡着后偶尔会打嗝放屁,有时候半梦半醒时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诸如什么“糖葫芦好甜”、“烧猪蹄真好吃”一类,甚至还会逮着娘的手咬一口,以为是咬了一口红烧狮子头。
所以……昨晚没咬哥哥吧?
“你当真忘了?你为了感谢我抱你回来亲了我一口,我原本有些生气,你就说你谢爹娘都这么谢的。”周穆说这话那简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当真发生过一般。
“额……”林柚柚脑子梗阻了一瞬,过了好一阵才恢复思考,并且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诚然,她睡迷糊后的确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而且以前一高兴谢爹娘也的确是亲亲……
既然如此,那成吧,左右他是哥哥,还是一个帅气的哥哥,亲一下不亏。
“哦……”林柚柚认命地低下头,“或许大概是有那么一回事。”
周穆倒是没有料到她承认得这样干脆。
而接下来更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林柚柚忽然抬起头来,快速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她脸上的表情也由刚才的懵圈变作喜笑颜开。
这下轮到周穆懵:“你这是……”
“感谢你刚刚为我倒洗脸水呀。”林柚柚说得理所当然。
周穆不动声色吃了一会儿空气糖,而对上妹妹灿烂的笑容,却突然生出一种:明明该是自己占妹妹便宜,反倒被妹妹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你真的觉得这样随便亲人没什么吗?”周穆拧着眉问。
“没什么呀,都是自家人,正所谓相亲相爱,不亲睨就不能体现出爱来,这是我娘教我的道理,她也可喜欢亲我爹了。”林柚柚中肯的回答。
周穆先前唇边还带了一抹恶劣而得意的笑意,现在那笑意荡然无存,此刻心情有那么点复杂,一面觉得自己是在哄骗无知少女,一面又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哄的少女……
“总之,除了我和娘,你以后不能这样对外人。”说完,不再看林柚柚往门外走去。
中途想起什么又停下来补充:“楚玉也不行。”
“……哦。”
林柚柚似懂非懂,哥哥看起来怎么又不太高兴的样子?
男人,好难懂哦!
*
后来的数天里,林柚柚发现,男人是真的难懂。而哥哥大约是男人里最难懂的那一个。
哥哥对她的态度,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便是哥哥各种嫌弃讨厌她的阶段,第二个阶段是哥哥认妹妹阶段,这个阶段里,哥哥对她的态度和缓了不少。
而如今,林柚柚认为,哥哥好像进入了第三个阶段。
这个阶段的哥哥和前面两个阶段简直判若两人。他居然肯主动帮助林柚柚了。
比如放学路上,林柚柚走累了,但凡气息喘得粗一点,哥哥就会主动把她背回家;带她去后山教武术,若是跑步不小心崴了脚,哥哥就会一边嫌弃她却一边蹲下身来帮她按摩脚踝;她沐浴要提两大桶水放进浴盆里,哥哥见她提水太费事,干脆一把夺过水桶三下五除二帮她把水灌好。
还有每夜睡前的半个时辰“课后辅导”,这也是哥哥主动提的。每一日等干娘去睡下,林柚柚就必须到他房间,他专门给她讲课,教她写字算数。
当然,哥哥的行为虽然莫名其妙,但林柚柚每每还是按礼貌一一谢过,有时候一天会谢个四五次。
哥哥从起先的会有些嫌弃的擦掉她的口水,到后来任由口水在他脸上自然风干。从一开始还有些不太自然,到后来的欣然接受,转变还是挺大的。
这夜,干娘对着灯做了一会儿头花后,实在有些困顿,便去睡了。
林柚柚见堂屋里的灯灭了,干娘的房间门一关,她便拿着书“潜”入哥哥房间。
“哥哥,我来啦。今天教我写字吧,我的字总写不好,歪歪扭扭的,我一定要练得和你一样好。”
林柚柚也没之前见外了,一屁股坐到长案前的条凳上,拿起哥哥的墨条就开始墨墨。
周穆彼时还坐在床头闭目打坐调息,天气太热,他早将外面的黑衫脱了,穿着一身月白的深衣。听到林柚柚的动静,他缓缓睁开眼,入眼的便是林柚柚坐于长案前的娇小背影。
暗光里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他站起来走到林柚柚身后:“那你想学谁的字帖?欧体如何?欧体严谨工整,最适合初学者。”
林柚柚研好墨,放下墨条,回过头来笑:“我就学哥哥的字,我觉得哥哥的字最好看。”
周穆挑眉,“哦?那成吧。”从长案上随意拿起一本书册放到林柚柚面前,“这是我抄的诗集,你拿去临摹。”
林柚柚接过诗集,铺好宣纸,执笔蘸墨开始在纸上照着周穆的笔记一笔一划写。她写得极慢,描摹得十分仔细。
但诚然如此她写出来的东西依旧算不得好,字整个立不住。周穆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过去了,干脆俯身,伸出右手包握住林柚柚执笔的手:“你字的结构有问题,重心不稳。”
林柚柚微微一愣,看着握住自己手的手。哥哥的手背看上去修挺似竹节,骨节分明,肌理匀称,随着他的动作,手背上青色的筋脉微微隆起,像平原上蛰伏的青山,很是漂亮。
不过哥哥手心的触感却是有些粗粝的,他控着她的手用笔,他手上的茧痕轻磨着她手背上的肌肤,她的皮肤本来就比较敏锐,觉得那些茧子有些硌人。
忍着写了半个字,林柚柚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周穆睨她:“好好写字,你笑什么?”
林柚柚挣脱他的手:“哥哥,让我看看你的手。”
周穆不知道这丫头在搞什么鬼,但还是依言把手摊开。
林柚柚把毛笔放在笔搁上,拉着周穆的指尖,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摩挲他掌心的茧子。
“哥哥,这是你平时练武起的吗?”
周穆:“嗯。正练着字呢,你看我手干嘛?”
林柚柚扬起脸看他:“哥哥很喜欢练武吗?”
“不是,我只是根骨恰巧合适罢了,但其实并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习武呢?”
“为了……”周穆没有说下去,沉默一会儿后,不耐烦地敲了一下林柚柚的脑门儿,“为了什么不重要,话说今晚你打算练字练到几时?”
林柚柚这才收心:“哦……”又重新拿起毛笔来。
周穆再次捉着她的手:“你先练好‘永’字吧。”说着,便带着林柚柚写了一个楷体的永字。
再把手松开:“好了,你自己练练。”
林柚柚便认真地照着哥哥的笔顺描摹起来。
周穆又回到床头盘坐调息。
静谧的夏夜,只剩下夏虫鸣唱的声响,兄妹俩一个写字,一个练功,竟出奇的和谐。
未几,林柚柚写完一篇宣纸,将笔弄到洗墨缸里洗好,挂到笔架上,转头看向周穆。但见哥哥正盘膝坐于床上,身子挺得笔直,像一棵正不断生长的松柏,他穿着一身月白中衣,在房间昏暗的光线里,仿若生了一圈朦胧的光晕,倒像是黑暗里唯一的亮处。
林柚柚见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双手撑在床头,微微倾身,在他脸上贴了贴。
用气音小声道:“今夜的谢礼,我走啦!”
做完这一切,又蹑手蹑脚转身,慢慢朝门口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