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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回 获柬碎娘心饰词莫遁 论诗触舅忌危陷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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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科举停了,大家更好说话:某人是个名童,可惜停考了,要不,他一定会进的。还有那七八十岁的童生呢,考了无数次童子试,似乎不好说将来一定会进的,或不停考一定会进的,这就向他运气上一推,说他命不好,也就把面子遮盖了。宋炳南的八股,根本就没有精通,考试一改议论策,没有了老套头,更慌了手脚。在童生里面,实在是个本事最差的。然而他很有点心计,常帮着人打官司。他又看了几部医书,在乡下作医生。因之乡下亲戚朋友之间,大小事不离他,很有点面子。大家为完成他的面子起见,就公送了他一个名童的称号。他觉得没有弄到一个秀才,真是遗憾。只得将名童二字居之而不疑,聊以解嘲。姚廷栋对于这个妻兄是不大投机的,不过在外面和乡里判断公事,要用他的处所很多。再说他是妻兄,为了顾全师娘的面子起见,也不能不敷衍他,所以宋炳南常到姚家来,姚家却是很客气地相待。

这时,春华面孔黄黄的走到堂屋里来,老远地站着,就叫了一声舅舅。宋炳南正捧了水烟袋架着腿和宋氏说话,并不偏转头来,却是斜转了眼珠,向春华瞪着。同时宋氏脸上冷冷的,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春华心里倒不免冷战了一阵,只得沉住了气低头站着。宋炳南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春华看这情形,是有些不善,可是也不敢违拗舅舅的意思,只好慢慢地移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站着。炳南将吸的一袋水烟,赶快吸完,吹了烟灰,一个手指,到烟丝盒子里去不断地掏烟,这就向春华微瞪着眼道:“姑娘,不是我作舅父的人,要管你的闲事。可是你父亲身体不好,你第一就要加倍的小心,让他心里更痛快些,那比树皮草根吃下去强。你当然知道你爹的这病,是怎样得来的,你反躬自问,怎不应当盼你爹早占勿药。可是你并不体谅到这一层,反是……”

他说到这里,见宋氏的脸,更是沉下去了,他就把烟丝在烟筒子上按住,吹着了纸煤,吸上了一袋烟,然后微笑道:“你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小德出入吧?诗有云:墙有茨,不可扫也。”春华不等他说完,突然地红了脸道:“舅舅,你怎么引这一章诗来说我?我便是依你的话,有点小德出入,也不至于到这章诗所说的地步,这话有点不通。”他说到这个,宋氏是莫名其妙,只有睁了两只眼望了他们。宋炳南将水烟袋放下,一拍大腿道:“什么?你说我不通!新淦县举人进士,哪个不说我是一个名童?便是你父亲,乡试荐卷有两次,说到做文章,他有时还请教我。到了你这里,我会说不过去!你既知诗达礼,你怎么有那钻隙相窥的事。我引的这诗,可是说中苒之言,不可道也。中苒是说家门以内,请问你的事,是可道不可道?”他说得浑身直抖,这气就大了。宋氏这算明白了,是女儿说着哥哥文章不好。心想,文章多好也换不了一升米吃,哥哥又何必气成这个样子。但是也不能不和他帮着说两句,于是向春华喝道:“你这个丫头还了得!怎么敢说舅舅文章不好?”春华偏了脖子道:“有理服得祖太公。舅舅说我家有中苒之言,这话我为了我父亲的一世文名,我不能不说一句。好在《诗经》也不是我一个人念过。可以再请一个人来评评这个理。”宋炳南指着她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春华本想再辨两句,但是恐怕闹得父亲知道了,会给他又添上一场病,只得默然退走。梦远书城(my285.com)

宋炳南气得站了半晌,说不出话,自然,还是坐下来抽水烟。心里这就想着,仿佛中苒之言,在什么书上看到,好像不是说家门以内。在这时,又不便去查书,查出来是自己错了时,更不好办。心里在这样想着,手上就只管抽水烟。宋氏看他怒气有未平的样子,便笑道:“大哥也不必和小孩子生气,这东西实在不成样子了。”

炳南抽了两袋水烟,沉着脸道:“你这个女儿,她瞧我不起,我不能管你的闲事了。你给我看的那些信件,我大致已经说给你听了,这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之处,你可以交给廷栋看,让他自己做主吧。”宋氏道:“你不是说有几张字不能告诉我,必定要等问过春华之后,才可以说吗?现在你并没有问她,怎么又可以交给她爹看呢?他爹可是气不得了。”

炳南抽着水烟,沉吟着道:“你虑的也是。但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反常了,我们做亲戚的人,是不便从中说什么的。我若是告诉了你,你会说我恨她,说的是谎话。”宋氏道:“呵唷!大哥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也太见外了。”

宋炳南抽了两袋水烟,架了腿,很从容地道:“我的意思呢,也不过把她叫了来,劝说她几句。不想我还没有谈到正题,她就给我一个钉子碰。现在我一想,话就实说了吧,不必瞒你了。”宋氏道:“大哥,我们又不是外人,其实你也就不该瞒我的。你说吧,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坏事?”炳南慢慢抽着烟,又向四周看看,见并没有人,这才低声道:“这孩子人小心大,她是打算私奔。”宋氏道:“什么?打算死拼?”炳南道:“非也,她有

逃之天天之意。”宋氏皱了眉道:“大哥,你就不必和我议论文章了,她到底要怎样?”炳南将纸媒的一头,在桌上画了圈,低声道:“她是打算无声无息,跟那姓李的孩子遛遛的。”宋氏道:“这不能吧?那姓李的孩子,已经走了很久了。”炳南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些诗文里,很有这种意思。所以我说要叫她问问,才可以告诉你。据现在看来,就是问她,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你应当早为之计。”宋氏道:“大哥,据你看,还不至于有过什么丑事吧?”炳南缓缓吸着水烟道:“这个,或者不至于,不过,你是应当留心她一二的。”

宋氏听了这话,又呆了作声不得。炳南道:“我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是不是和廷栋说,你自己斟酌,万一廷栋为了这件事再要生气,我也担不起这个担子。”

说着,就起身有要走的样子。宋氏道:“中午天气,正热着呢,你何不多坐一会儿?我给你预备下了两碗凉菜,你喝壶酒再走,好不好?”炳南有点笑容了,因道:“菜是不错,喝一壶倒无所不可,你家里常是有那种好酒预备着,我是知道的。”宋氏见他愿意留下了,这就亲自去端出菜来。炳南看时,一碟糟鱼,一碟凉拌白切肉,一碗王瓜丝拌粉皮。便站起来道:“有一碟咸蛋就够了,何必许多。”

宋氏又拿出一锡壶酒来,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竟是上等莲花白。炳南抱拳作了两个揖道:“多谢多谢!酒是好酒,很香。”喉间说着,骨都吞了一口涎沫,这才坐下。宋氏坐在一边,微笑道:“可没人陪你,你自己喝吧。”宋炳南笑道:“自己兄妹,怎么说这样的话?”端起杯子来,就先喝了一口。宋氏拿了一柄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闲闲地也就和炳南谈着话。看到他壶里的酒,约莫喝下半壶去了,宋氏这就道:“大哥,这件事,你总得和我拿个主意才好。”炳南道:“你先和我说的那个做法,那就很好,不过硬做是办不通的,这还得用点圈套。”他手上的筷子,在那拌粉皮的碗里,只管是挑动着,似乎他心里,也就在那里挑选计策。他且不挑菜送到嘴里去,却端起酒杯来,杯底朝天,干了一杯,显着他是把主意想得了,痛快地喝这一口。因道:“本月二十八,不是老娘的生日吗?你叫她去拜外婆的寿。”宋氏向前后看看,低声道:“差着几天日子呢。”炳南道:“你就说让她早去两天,也没有什么不可。现在你就容让她一点。一来呢,免得这孩子越闹脾气越生疏;二来呢,家里过得自自在在的,病人心境也好些。我到了那日子,自然先会派人来通知。”宋氏道:“若是大哥肯这样办,这事就千妥万妥了。今天五月十三……”说着掐掐指头算着,又低声道:“那么,凡事托重你,就不能误了。”炳南笑道:“那是自然,我没有一点算盘,也不敢答应下来。”说着提起壶来斟酒,壶底都不免朝上。宋氏想了一想,笑道:“酒还有,我可不敢再让你喝,回头让你带一小坛子回家去,慢慢地喝吧。”炳南笑道:“吃了还要带走,那就很好,若是廷栋的病好一点的话,老娘的生日,你也应当回家去一转的。那时,我自然也要陪你喝上几杯。你操家是太劳累了,回家去痛快两天,不好吗?”宋氏笑着说道:“大哥有这样好意,到那日再说吧。”于是起身进去,真提了一小瓦坛子酒出来。炳南看了,将眼角纹皱起,只是笑,因道:“春华究是个小孩子,我也不把她顶撞我的话,放在心里。我这个名童,是全县人公认的,也决不能因她的一句话,就把我名童抹煞了。回头我走了,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我不介意。”宋氏笑着说是。炳南扶了桌子站起来,脸上是红里透黄,黄中出汗,正色道:“这不是笑话,这是应当说明的一句话,你总也明白。”宋氏这就连连地点着头。

正说到这里,炳南一眼看到春华在房门里面一闪,就向宋氏丢了一个眼色,接着就高声道:“二十八日,是老母亲的生日,小小的总要热闹一下。到那时,廷栋在养病,就不必去了。你抽得开身来,你就去。抽不开身来,叫外孙女去拜外婆的寿也是一样。”宋氏答道:“到了那日子,不论大小,总有一个人去,也许早到两三天。”炳南笑道:“那就更好呀。外婆是巴不得这边早早有人去的。我走了,改天见吧。”说着,他就提了那坛酒走了。

春华心里这就想着,他是酒醉心里明。自己知道说错了话,所以不敢发脾气,而且还要接外孙女去吃外婆寿酒,骂他一句不通,总算骂过去了。不过母亲早是十二分不高兴了,现在又得罪了母舅,母亲必是怒上加怒,今天下午,少不得又要挨一顿痛骂,因之坐在屋子里,就没有敢出门。但是一直挨到晚上,母亲也没有一个字发作出来,这透着很奇怪,难道她已经不过问了。也许是为了避着和舅父出气的嫌疑,今天不提,再过一两日,那就难说的。因之到了第二三两日,春华依然是心里捏着一把汗。但是宋氏把那回晚上拿去信件的事,好像是忘了,而且还常说到了外婆生日的那天,大概要春华代了父亲去拜寿。春华听着,也越发不解,娘的情形,怎么更好起来了呢?正自纳闷着,却是屈玉坚回来的消息,已经送到了她耳朵里。她就觉着向外婆家里拜寿,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也许是熬得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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