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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数语启疑团挥拳割爱 七旬撑泪眼苦节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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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这已是姚老太太所说,到了二婆婆挂匾的日子了。村子里的红男绿女,都拥向她家去。春华先还装着懒得走动,后来经母亲再三催促,才换了一件新衣服,携着小弟弟向二婆婆家来。一出门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带了两位女客,也向那里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对于二婆婆的历史,有些不大了然,于是五嫂子走着路,就替二婆婆宣传起来。

她说:“二婆婆原来是个望门寡妇。她在十五岁的时候,这边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岁,原定再过一年,就把二婆婆娶过来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个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说,女孩子太年轻了,又是没有过门的媳妇,怎能勉强她守节,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边的亲家公,也是个秀才,更明理。他说,姚老亲家是读书进学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况两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愿意有媳妇出门,他们家还不愿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说话的人,重重地教训了一顿,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来。三太公听说,高兴得了不得,就说只要女孩子肯上门守寡,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满里面,把二婆婆接过来了。听说,这件事把县太爷都哄动了,亲自来贺喜。

新娘子进门那一天,整万的人看,我们这姚家庄,比唱戏赛会,还要热闹十倍。新娘子先穿红绫袄,后着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后哭丈夫天。怎样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个十三岁的妹子,抱了灵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门守节以后,那真是没有半个人说不字,三太公欢喜得了不得,对她说,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挨饿,也要剩下来让划吃饱饭。

后来大公公生下来第一个儿子,就过继在二婆婆名下。不过三公公去世以后,大公公在中年的时候也死了,大婆婆丢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这样守清寡,带了一个过继儿子度命,她守到四十岁,过继儿子,也就有十八岁,她嫌了人丁少,赶紧就娶了儿媳妇。这位二婆婆,好像还有些福气,儿媳妇过门一年,就添了个孙子。不想孙子有了,儿子没了,这位过继的叔爷,二十一岁就死了。两代两个寡妇,就守住这个小孩。女人家,一不会种田,二不会种树,有几亩田地,都给人家去种,连吃喝都不够。

这两代寡妇,绩麻纺线,带喝稀饭,才把我们一个单传的兄弟养大。这里头有十五六年,她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同族的人,说是寡妇门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万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门口说。要说守节,这两代人真守得干净。说吃苦呢,也就比什么也苦。到了这十几年,二婆婆是六十岁的人,家里没有吃,才出来向人告帮一点。

我们这两代看住了的兄弟,现在正三十岁,身体不好,只是种种地,又挣不了钱,前年才娶下亲。今了是二婆婆七十岁,又添了个重孙子,总算头发白了,熬出了头。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里,请下了御旨,给她两代立下了苦节牌坊。名声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够苦的。”春华在五嫂子后面跟着走,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举族尊敬的这位二婆婆,原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幸而她总算活到七十岁,若是活到六十九岁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树牌坊了。

春华低了头想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这五十五年里,眼见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无钱修理,越久越破烂,她现时只住在三间连接牛棚的矮屋里,如何能招待宾客。也是同族的人,把这位老婆婆当了全族的一页光荣史,就在倒坍的瓦砾场上,连接了门外空地,搭了几十丈宽大的席棚。席棚四周,都悬了红绿

彩绸子。棚柱子上,长长短短,挂了许多对联。正中一张大桌子,系了红桌围,摆下锡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对满堂红的烛台,插上一对高过两尺的大红烛,吐出来四五寸长的火焰,好不喜气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张小条桌,也是系了红桌围。桌子上供了关帝庙搬来的万岁牌,上书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

那桌上有个黄缎子包的东西,据说就是由北京请来的圣旨。那桌子下面铺了一丈见方的红毡子,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头的地方,在这席栅中间,设了几副披椅靠系桌围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红缨帽子的人,在那里坐着,其余来看热闹的人,就不能进那棚。棚外一张桌面,围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这里吹鼓不响,便是看四周悬的匾额,如流芳百世,贞节千秋那些名词,也就火杂杂的了。因为这女子和全族争来的光荣,这个热闹场合,特别许女子参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为止,再过去,圣旨所在,怕犯了威严,不许过去了。

春华遥遥看见父亲春风满面的,也在许多红缨帽子队里周旋,就远远地挤在妇女队里,不敢过去。这时,有两个族里人,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大老爷到了,大老爷到了。”只这一声,那些戴红缨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热闹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乱轰轰的当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锣鼓,村子外还放了三声号炮。

像毛三叔这一类管事的人,只见他像穿梭的鲤鱼,忽而跑进,忽而跑出。所有看热闹的人,一齐轰出了棚子外,春华身体矮小,被人挡住,一点也看不见。手上牵着一个小弟弟,又不能乱挤,真是急得很。停了许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树下在石磙上坐着。那里正有两个同学,站着谈话呢,一个道:“我算了一算到场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副榜,五个廪生,十二个秀才,要说热闹,真算热闹了。一个女人不应当这样吗?”又一个道:“这知县听说是个进士出身呢,他很讲名节的,所以自己来了。”春华道:“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道:“师妹来了。先生叫我们在外面招呼客呢,我们偷懒在这里站一会子。女客里面很松的,师妹怎不去看热闹?”春华皱了眉道:“我带着小弟弟,哪里挤得上前。”一个道:“我们跟你带着小师弟吧,你去看看,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不要错过了。”春华笑着将小兄弟交给了两个同学,自己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同学又说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不管同学是不是有意讽刺的,然而她听到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这句话的时候,那更是露出了马脚,只当没有知道,匆匆地钻往人堆子里去了。

这时,那位进士出身的县官,穿了补服,戴了翎顶,半弯了腰站在桌案旁边。其余的举人秀才,分两班站着让出一条大道来。姚廷栋和同姓的一位廪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红缨帽,搀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间。二婆婆那头发,自然是白得像银丝一般,那张尖瘦的脸,堆叠了无数道的深浅皱纹,仿佛一道道的皱纹,这里都记着她的痛苦程度。

她虽然穿了蓝绸的夹袄,大红裙子,这犹之乎在那人体标本上,加上一些装饰品,越发表现出不调和来。她颤巍巍的在两个本家相公中间走着,举起那双瘦小的老眼,向四围看去。她那双眼睛自十五岁哭起,流出来的眼泪,恐怕一缸装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虽有今天这样大的盛典来兴奋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够,她极力挣扎着,便觉那些到场的人,都有些乱动。所以她虽然穿了那套红裙大袄,依然在袖子笼里揣了一条毛巾,不时地拿了出来,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挤出来的眼泪。不过今天来看热闹的人,只有欣羡她的意味,并没有可怜她的意味。

虽然,她不住地在那里揉擦眼睛,然而并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她这种痛苦。同时,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锣,都吹打起来了。庆祝这位七十岁的处女,得了最后的胜利。皇帝给她的圣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红毡子上,就有人喊着乐止,谢恩,跪,叩首。这位七十岁的老处女,抖颤了两腿,向万岁牌子跪着,磕起头来。磕完了头,那位县太爷,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栋道:“请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边。”

姚廷栋道:“父台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口里说着不敢当,那两只手抱了拳头,在额顶上碰了无数下。但是这位县太爷,对了这位鸡皮鹤发的老姑娘受着莫大的冲动,连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看热闹的人,见县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礼,这个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飞色舞的,都睁了眼睛望着。便是姚廷栋本人,也认为是一件无限荣耀的事情,就搀住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边。于是这位由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朝着万岁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个深揖。二婆婆虽然也战战兢兢地回了三个万福,然而眼光昏花,这位县太爷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头,也看不清楚昵。县太爷一作揖不要紧,观礼的老百姓,便是哄然一声,表示着他们也受宠若惊了。

春华虽然读了几年书,但是她的思想,和这些老百姓的思想,并无二样。她觉着做女子的人,果然要看重贞节两个字。只看二婆婆今天这番景象,连县太爷都要和她行礼,这面子就十分大了。她呆呆地想着,身不由主,被人一挤,就挤出了人群。她想再挤进去,已是不可能。于是就在空场子里站着,回想着二婆婆穿红裙大

袄受礼的滋味。一个人实在应当学好,落个流芳百世。她想久了,非常地兴奋,偶然一抬头,却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群里来往。若论机会,这是一个绝对的机会了,不过她这时想到的是女子应当三贞九烈,做个清白人,若像自己这样和李小秋来往,那是下流女人偷人养汉的勾当,未免看贱了自己。从今以后要拿二婆婆作榜样,决不再理小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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