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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冷眼看娇几何忧何喜 热衷作说客频去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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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姚廷栋回家来,不见春华,便问她在哪里。宋氏就低声道:“随她去吧,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头哭呢。”姚老太太道:“这也难怪,孩子知书达理的,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没有不难过的。”姚老太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两手抱了一根拐杖,不住地在地面上打着,表示她这话说得很沉着的样子。廷栋看看母亲,回头再见宋氏两手放在怀里,低了头,沉郁着颜色,好像对女儿表示无限的同情。廷栋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哪知这究竟,将来不辱门风,幸矣,尚敢他望乎?”姚先生一肚子难说的话,又不能不说,只好抖出两句文来,把这牢骚发泄一番。然而宋氏也总是他升堂入室的弟子,早就把他这种深意猜出了十分之八九,假使要跟着问下去,就不定还要发生什么意外。于是只当着自己不懂,呆呆地坐在一边,并不作声,倒是姚老太太不大明嘹这句话的用意,作一个笼统的话,带问带说道:“这孩子倒是很好的。”延栋默然了一会,然后苦笑道:“你老人家哪里知道?这孩子从今日起,不必上学堂念书,就让她在家里帮着作一点杂事吧。”关于孙姑娘读书这件事,老太太根本上就认为可有可无,现在儿子自己说出来,不必念了,这或者有些意思在内,自己更是赞成。便点点头道:“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念书也罢。管家好几回托人来说过,读书呢,能写本草纸账也就完了。倒是洗衣做饭,挑花绣朵,这些粗细女工都应该练习练习。”延栋听到母亲说到了管家,又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始终不曾听到延栋说出来,他家里哪个又敢再问?便是这样糊里糊涂将话掩了过去。春华呢,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关在家里,从此不上学了。

春华被幽闭在家,为了什么,她自己心里很是明白的。只有在学堂里的小秋,一连好几天,不见春华的踪影,心里头很是奇怪,莫非是在风雨亭子后面的那件事,现在发作了。果然如此,便是先生不说什么,自己也有些难堪。但是那一天在亭子后面,拢共说不到二三十句话,时间很短的,在那个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人,何以就会露出马脚?这或者是自己过虑了。但是在那天以后,她就藏得无踪影了,若说与风雨亭子后面那件事无关,何以这样巧?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自己所猜是不错的,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先生见怪。这都不管了,只要先生不来说破,我也就乐得装糊涂。只是春华被幽禁在家里,现在是如何一副情形,却是不得而知,总要想个法子,去探听一些消息出来才好。当他想着心事的时候,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只管不住地在屋子里打旋。转转得久了,仿佛想得了一件什么心事,立刻晃荡着出屋向学堂后门而去。门外有一条大路,是向毛三叔家里去的,往常小秋送衣服去洗,或者取洗好了衣服回来,自己并不怎样考虑,就是凭着意思,随便来去。可是到了今天,有些奇怪,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心里便有些害怕,好像自己偷着来的,这一番心事,已经就让人家知道了,这倒不能不小心一点,免得在事情上火上加油,所以自己虽是凭了一股子高兴出来的,可是出了门不到六七步,心里卜通卜通作跳,只管把持不住,提起来向前的脚,却不知不觉依然在原地方落下,而且跟着这站着不进的形势,向原路退回来了。退到学堂后门口,手扶着门框,站着想了一会儿,若是我不到毛三婶家里去的话,试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春华的消息呢?若是得不着春华的消息,那就读书不安,闲坐不安,吃饭睡眠,也是不安。现在且不问别人留心与否,自己总需到毛三叔家里去一趟。好在到毛三叔家里去,也不是今天这一次,往常去没有人管,难道这次是有意去的,立刻就会有人知道吗?这完全是自己心理作用,没有关系,还是去吧。于是鼓励了自己的意志,再向毛三叔家走去。但是想到毛三婶家里,并没有自己存放在那里的衣服,突然走了去,若是人家问着,为了什么事来的,把什么话去答复人家呢?想着想着,他那提着向前移动的脚,又不知不觉地停止住了。昂着头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围树林子里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望了他,不知是何缘故,面孔上红着,脊梁向外冒出热汗来。自己摇了两摇头,正待扭转身躯,却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李少爷,你是送衣服来洗吗?怎么不进去?”小秋道:“我本是要送衣来给你洗的,但是我走得匆忙,忘记带着衣服来了。”毛三婶眼珠一转,心里就十分的明白了,因笑道:“洗衣服忙什么,今日不行,还有明日,明日不行,还有后天呢。现在请你到我家里去坐坐,我还有话同你说。”小秋犹豫着道:“不吧,毛三叔在家吗?”毛三婶红了脸笑道:“天天见面的人,有什么要紧?你不去,倒显着有点……”说毕,又向小秋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小秋可不能不跟着人家走了,于是笑道:“那么,我就去吧,我还要……”说着,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毛三婶也不再说什么,只在前面引路。小秋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了头跟在后面走着。到了毛三婶家堂屋里,她也不让小秋坐下,手扶了门就向他笑道:“你不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吗?”小秋站在小天井里,红着脸道:“不是的……她,她怎么样了?”毛三婶笑道:“既然不是的,你又何必问她怎么样了呢?”小秋道:“因为她三四天没有上学,你既然提到了,我就顺便问上一声。”毛三婶道:“你问我这话,我也是不知道,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有法子打听的。要不然,让我和你去探探信息,好吗?”小秋望了她只管是笑,毛三婶道:“有话你只管说,我和大姑娘是一条心,你告诉了我,我自有法子想。你想托重我,又苦苦地要瞒着我,那不是一件

笑话吗?”这个反问,倒让小秋呆了面孔无从回答。毛三婶瞅了他笑道:“有话你只管说,不要紧的。”小秋笑道:“我自己还莫名其妙呢,叫我说什么?”毛三婶深深地咬了下嘴唇皮,顿着眼皮沉思了一会儿,笑道:“这样吧,好在我心里明白,不必要你为难了。现在我就到隔壁去看看,你不要走,在我家坐着,等我的回信好了。”小秋笑着,说不出话来。

毛三婶也不再等他的同意,径自向廷栋家里来了。

到了堂屋里,故意问道:“我们大姑娘呢,我有好几天不见了!”宋氏正将一只针线簸箕放在腿上,自己坐在矮凳上低了头做针线活呢,听到毛三婶问春华的话,就把嘴向里面屋子一努,而且还用手掌向里挥了两下,意思是让毛三婶会意,就向屋子里面走去。她进得屋子来时,却不看见有人,正待回身走去,却见床上堆了一堆被,被外露出两只脚来,分明是春华睡了。于是伸手将她推了两推道:“大姑娘睡着了吗?”春华没有作声,也没有展动,毛三婶将被一掀,却见春华两只手,双双地掩住了脸,不肯望着人。毛三婶更知道她是不曾睡着的了,于是伏在床上,扯开她的手来伸着头笑道:“哟!”春华虽是闭着眼睛的,也就笑着坐起来了,于是一手理了鬓发一手指着毛三婶道:“人家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你来打搅做什么?”毛三婶伏在她肩头,对她耳朵里唧哝了几句,春华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吧!”毛三婶又低声问道:“究竟为了什么事呢?”春华摇摇头道:“并不是为了他。”毛三婶走到外面去看看又转了回来,笑道:“外面没有人,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春华笑道:“我没有什么心事,也没有什么话说。”毛三婶道:“你这就是孩子话了,你不想想我多么热心,这样跑了来吗?你怎好不给人家一点信息呢!”春华道:“实在的,我没有什么话。”毛三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脸上望了好久,笑道:“那么,你写一张字让我带去,行不行呢?”春华这就无话可说了,只是笑。毛三婶将桌子上的笔墨,一齐安排好了,然后将她拖到桌子边,把笔塞到她手上,不由得她不写,春华扭了身子,不肯坐下来,毛三婶道:“你不写,有人来了,就不好写了。”春华好像是迫于不得已的样子半坐半站,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下笔来道:“我实在不能写。”毛三婶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遍,见已有两行字,便笑道:“就是这个吧,我拿去了。”春华不答应也不拒绝,毛三婶心里明白了,笑着拿了那张字纸条走去。宋氏仍在堂屋里作针活,便笑道:“三嫂子,你不多坐一会子去。”毛三婶道:“家里没有人照应门户,我不坐了。”宋氏以为她是真话,却也不理会,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毛三婶在天井里就笑起来道:“你看我实在是心事乱得很,在这里坐了一会子工夫,就丢了一管针在这里了。”宋氏道:“我叫你多坐一会儿,你偏偏急于要走。”毛三婶也来不及答复,已经走到屋子里面去了。这一根针好像是很难寻找,毛三婶进去了好久,还不曾出来。而且说话的声音也非常之细,好像这里面的事,有些不能对人说,这就不由她不注意了。约莫有两小时之久,毛三婶带了笑容,低着头走去了。宋氏看在眼里,却也不去管她。

这一天下午,当那太阳下山的时候,毛三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来去打了好几个转身。一伸头,看到宋氏在天井里收浆洗了的衣服,便笑道:“师母,吃了饭吗?”口里带寒暄着,又走了进来。宋氏呢,当了不知道,依然和她谈论着。于是毛三婶问道:“大姑娘还没有出来,我看看去。”她又走进春华的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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