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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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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龙浑身在颤抖,又图追去,被刘子齐死劲给拉住。「够了,灵龙,我们走吧……走吧。」他向田冈使眼色。

「不,我不走,我不走。」她反抗着。

灵龙年轻力强,个头又高,两个男人卖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车,一路竟像在博斗一样。

田冈忍不住抱怨:「怎么我觉得我成了斗牛士?」他跳上驾驶座,开了车猛冲。

灵龙大拍车门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静一静,灵龙,我们也不回去。」田冈说,驾车冲上山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阵已走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钟鼓的余音,在荒原上隐隐游荡。

刘子齐指着荒原那一头,群山之下,说道:「往那儿走——他们在那个方向。」

立刻田冈的吉普车便射了去。

灵龙颠簸着从座位上坐正起来,喘气睨着两人。她该知道的:这两家伙吃的是哪行饭,这群神秘喇嘛的蹊跷,他们怎肯放过?他们比她还想追上去弄个清楚!

「搞新闻的,就是鬼头鬼脑!」灵龙啐道。

一时,三人在紧张中都笑了。

灵龙靠着,暂且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多么狂。那颗珠子扎着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发热,她按着它,按着珠子,问着自己: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经抽下来了,是什么力量使得它峰回路转,又弹了回去?

很不幸田冈和她灵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题目。「刚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条鞭子简直像在变魔术!」

不料田冈兴高采烈的回忆却惹火灵龙,她坏脾气的说:「变魔术?你以为那是罗宋马戏团在表演吗?」

田冈的嘴被这么一堵,不吭声了。灵龙再没法子平静,思来想去,越发急于去找小喇嘛,无论如何要再见到他。她自己也不能了解,为什么此举变得这样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与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与他分别?

他们追过荒原,进入峡谷,峡谷高耸如石门,地势也变得陡峭,两侧石壁刻着巨大惊人的神佛,不知是否为吓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狰狞险恶,看着十分可怖。

山径旋选而上,绝壁落石纷纷坠下来,路太险了,他们不得不弃车步行,灵龙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忧急交加着。

没想到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远远的崇山峻岭间一片金璧辉煌,殿宇重叠,楼阁灿烂,彷佛另一座布达拉宫,却还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么地方?」刘子齐惊异的嗫嚅。

田冈只是茫然摇头。

那是我们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灵龙心想,感到无比的战栗,不由得又去摸索颈间的那颗珠子。接下来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跄。

不久,竟听得鸡犬之声,从高处眺望,山下是明艳广大的谷地,良田锦翠,屋舍稠密,最远处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远便看得见的奇丽宫庙。

就在那儿,在那儿!她知道,她那直觉像一刀划下去那么的清楚强烈。

灵龙率先自崖顶下山,让田冈和刘子齐在后头追着,穿过遍野的花田像穿过仙境,走入一个神秘、优美、令人迷惘的国度……

繁华的市街,一片欢欣喜庆之气,锣鼓敲得震心,唢-朝天吹着,人人放怀地唱歌跳舞。随处可见高大庄严的佛像佛画,三五步设一座雕炉,焚香不断,烟云袅绕,人走在其中,一步云一步雾,都成了神仙。

如果灵龙、田冈和刘子齐以为他们会被当成外寇入侵,造成轰动,那就错了——他们走入故事里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没人注意他们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户户结彩挂玉壶,沿街排开红漆的供桌,堆得满满各色点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绕着他们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轮番敬青稞酒,一片殷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晕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明日十万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寿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举国欢腾,七日不休!」众人如此喧嚷。

灵龙被拉入舞阵,周旋在彩衣飞袖之间,正当热闹得不能自己,忽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一抬头,看见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来。灵龙直觉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冈和刘子齐却被喇嘛揪着了,连拖带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马车里。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从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车里像骰子似的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稳住身势。灵龙攀在门边的横栏上,喘气道:「我的预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觉很棒的时候,就有坏事要来。」

田冈则是抱住角落一根杆,车身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我不相信这会儿-有什么『很棒』的感觉。」

「我这会儿感觉很糟。」她宣布道。

田冈和刘子齐都松了一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不,」她正色道。「我感觉很糟的时候,那事情会更糟。」

灵龙不知道田冈和刘子齐信不信她,不过哥儿俩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咙,脸和那颗球一样白。

奔腾过后,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见了,转为黑暗。田冈惊喊:

「咱们最多是非法入境,他们竟然要把咱们打入地牢!」

「闭嘴!」灵龙轻斥,「我们不是进地牢,是进地道。」她顿了顿。「我想我们已经进入内部。」

田冈和刘子齐双双问:「什么内部?」

灵龙沉默半晌,颤抖,迟疑,轻声道:「十万珠寺。」

这是她头一次把十万珠寺说出来,面对它,承认它的存在——静疑也好,震惊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时候像在认命。

马车猛停下来,喇嘛喝令他们下车,赶上一道宽大的石级,沿壁有荧荧的火把,盘旋三道,上了地面——从幽暗到明亮,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大风扫在耳边。

喇嘛推他们前进,灵龙张了眼……他们在辽阔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铜瓦琉璃墙,飞檐如凤,直指向蓝天,殿前一列盘龙黑柱,好比千年参天的巨木,大殿之后,起起落落,重重叠叠,还有更高、更远,数也数不清的楼台殿阁……其恢宏、俊丽、巍峨,至于惊魂动魄的地步!

九级的白玉大阶雕着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过一尊衔花负鼓的石象,匆匆下石阶,态度却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汉语道:

「十万珠僻处深山,罕有外人到来,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见……请随我来。」

顷刻把三人领进深曲的红石回廊,过一片绿叶绿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阵风来,落花拂了灵龙一身,灵龙正忙着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厅。

大厅黑色的四壁,绘着绿蟠龙,却有阳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见玛瑙地一片晶莹夺目,两旁一字排开的护法喇嘛,手持禅仗,高大魁梧,铜人一般。

大厅深处张开一幅瑰丽极端巨型的绢画,画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狮子宝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一位高僧出现——正是在山岗上领车的紫衣喇嘛。也往狮子宝座前面那么一站,凌厉的眼神横扫大厅,更见得那股昂藏的威严,让人望风震栗,连台下两列铜人阵好象都瑟缩了起来。

「我的天,他就是传说中的十万珠活佛。」刘子齐颤道。

灵龙一颗心彷佛要从咽喉跳出来,只觉得紫衣喇嘛两道锐利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把人穿透。她感到惊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谒见任何神仙菩萨,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这诡谲异常的地方,他人在哪里?她要从何找起?他被众人押回,难道是犯了法,发生了不测!

灵龙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开腔说话,把她吓得颠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贵至尊,超凡入圣,没有福慧的俗辈,是无缘晋见的——你三人拜谒佛爷,只此一次,务必要诚意正心,珍惜福缘。」说罢,回身高唱,「请佛爷!」

「这紫衣喇嘛不算,还有个佛爷?」灵龙三人都骇想。

殿外钟声响起,众人从内部徐徐小心的搀扶出一个人,恭恭敬敬送上狮子宝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丽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灵龙心心念念、奋不顾身要找的人吗?

灵龙的心房突然跳起来,不由得向前挪几步,遥遥地与小喇嘛的眸光相遇,他的唇角牵起一个似有若无,最轻微的笑意,只有灵龙看得出来……他让她整个心怀都涌起一股欣喜。

他端坐龙椅,披缎红锦袍加高冠,冠上两条黄丝穗从清秀的双鬓直垂下肩际,明眸皓齿,一派的丰神秀绝……灵龙只觉得森严的大厅有了他,彷佛从暗沉中迸出一片明亮的光采。

「是他!」田冈呆子似的喊,「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六百七十九岁那么老!」

刘子齐绝对没有更了解,他讷讷道:「我也不相信。」

灵龙如在梦中,来不及多想,迷迷糊糊被人推向活佛宝座,压下来叩首跪拜,行礼如仪,匆匆谒见过活佛……而殿堂里的众僧显然不愿三人在此久留,才刚拜见,随即仓卒的把他们往外送。灵龙哪里肯定?就怕这么一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小喇嘛。她一找到缝隙,挣脱僧人,反身跑回宝座之前,轻喘着,怔忡着,望着小喇嘛,两人相对,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他叹息地一吁,低声道:

「-我一场际遇,已到了尽头,今日一会,就是最后……-也该走了。」

灵龙见他说话的神态语气深厚老成,和她在石林里所遇,在山洞里相处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有天壤那样的差别,她感到心惊,更觉得凄怆委屈,哑着嗓子质问:

「你见我这一面,就是要赶我走?我踏出这十万珠寺,以后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定静地望着灵龙,眼神极为深沉,极为博奥,又彷佛有一种慈悲,他说:

「凡事有了始,就会有终,好比人之有生,便会有死,有始有终,有生有死,是循环,是天道,也是圆满……我们要欢喜接受。」

不,她没办法欢喜,她没办法接受!这人是个出家僧,是佛门中人,甚至被尊为转世九代,寿数六百七十九的活佛正身,然而,她爱上了他,一种奇异、扰乱、漩涡般把人卷入的情愫——才短短三天,从来不曾爱过人,发誓绝对不爱人的她,爱上了一个不是她能爱的人。

灵龙所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是她绝无法抗衡的力量,即使小时候在马来王宫,她也不曾这么无助,这么愤恨过!

她僵在那儿,一双眼睛大大地看住小喇嘛,想辩驳,想发怒,孩子似的撒野吵闹,却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觉得两眶刺热,眼泪岌岌地要崩落下来。这时紫衣喇嘛大剌剌走上前,朝她怒喝:

「佛爷已经开示,还不心领神受,快快的退下!在佛爷之前拖拖拉拉的,成什么体统?」

灵龙出身王室公主,性情本来就娇恣,一向受不得气,此刻心情正在痛苦急切的当儿,遭人这么一激,恨得反唇就顶撞,「我和小和尚说话,他坐的是这顶宝座,官位该比你大吧?你老秃子有什么插嘴的余地?」

紫衣喇嘛一听,怍然变色。灵龙不知道这紫衣僧名叫赫定,是十万珠国的大摄政,小活佛成年登基之前,由他主掌一切国事,位高权重,心性极为高倔,哪容得下外人一丁半点的忤逆?当场就暴喝:

「十万珠大殿,哪能让-这样子撒野?-再不滚,我命人把-打出去!」

两列铜人阵顿时赫赫逼过来,灵龙吃惊倒退,小喇嘛也从座上站了起来,他没开口,灵龙的脑子却清晰晰听见他紧急的声音——

「-快走!」

她却发了倔牌气,硬挺在那儿喊:「小和尚,要走你跟我走!」

赫定喇嘛大怒,整张脸瞠涨成紫黑色。「无知女流,要赖泼闹,活佛至尊哪能由-叫着走就走?来人,给我拿下!」

十来名壮僧立刻向灵龙涌上,小喇嘛急了——赫定是他俗家的亲兄长,长他二十多岁,自他认定为转世灵童,迎入宫中,赫定对他的管教和维护始终不遗余力。赫定拿严刑峻法治事,人人都忌惮,他若是擒住灵龙,绝不会宽贷。

灵龙眼看着执法僧人迫近,脑中又传来小喇嘛急喊,「请圣珠!」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胸口的珠子,一群僧人猛地像撞了墙似的,在她四围跌得东倒西歪。

灵龙恍然间明白了——小喇嘛说的都是真的,挂在她颈上这颗圣珠具有神力,山岗上的执鞭喇嘛和眼前这群僧人,都无法近身伤害她,有了圣珠,她就有了保护……

也有了要胁小喇嘛的依据。

十万圣珠,传国重器,他不能不要回去——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旦产生孩子气的执拗,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要到底。他一开始就不该见她,不该动一心,种下这因缘结果,到这里难收拾,然而就算他慧性深湛,毕竟也有人心里那柔软的一点,那一点情意,即使是佛,佛心也有情……

灵龙跑到大殿那一端,在天窗下回头对他喊话,听得出来嗓子有点颤,却说得极为倔强。「小和尚,你的法宝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你想索回,就得来找我拿——就在你给我宝物的那地方。」

她最后看小喇嘛一眼,转身往殿外跑,料准了众人对她无可奈何。赫定喇嘛吼着想追上去,这回小喇嘛出声把他喊住:「赫定……让她去吧!她没有伤害性。」

赫定喇嘛往殿外看,咬牙切齿,对小活佛的命令毕竟得服从。他虽为小活佛长兄,又是一手辅佐法王的要人,但是一如十方广众,对于转世活佛充满爱戴崇敬之心,多年辛劳,一心就盼灵童年满十八,正式登基为王的一日到来,在这大好吉日的前夕,越发不敢造次生事。

「你们都下去吧……明日登基大典,仔细打点,不要出岔了。」小活佛令下,赫定率众僧怏怏退去了。

他独自立在大殿中,默默与狮子宝座相对,身后,是殿口五彩的天光。他缓缓闭目,平心平气,不一会儿,他的掌心焕然发出光来,三股红丝线从掌边悠悠垂下来……那颗十万圣珠已然回到他手上。

圣珠认主,听到召唤,会自动回归主人身上。

殿外的喧嚷声低下了,灵龙去了,他知她会平安离开十万珠国。他们终不会、也不能再见。在相会的那当初,就注定了别离,他了悟这无边惑业,不该有怜悯,不该有不舍。

小喇嘛阑珊走一步,举目望着大殿,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看起来是这样空渺,他既是佛,也是人的那颗心,不也早就证得一个「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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