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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钟楼命案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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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这样就可以了。”管理员说。

这时,华特扶着的小门外的长针微微地移动了,接下来,巨大的机械发出咔咚的声音,整座齿轮组织吱嘎作响,地板也震动起来。华特和巴纳度都吓了一跳,管理员也停止拉绳子的动作。

“这针是?……”华特问。因为实在太害怕了,所以声音变得非常小。

“一分钟动一下。”管理员回答。

华特的紧张感已经变成害怕的感觉了,好像冰冷的机械动作,唤起他脑海里可怕的想法。他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自己的家里和顶楼听到的惨叫声,此时也在他的耳朵里复苏了。

管理员继续拉绳子的动作。华特看着管理员,脑子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回想从听到惨叫声以后的事情。他不愿意回想,但是种种想法仍然擅自钻进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进行思考。

长针就在华特的身体附近,钟面与他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这个大时钟的长针就近在眼前,可是华特并不想看它。他仍然扶着小门,所以无法看指针,也不能看遥远的地面。他试着回想在自己家里听到的惨叫声。每一次的惨叫之间,间隔的时间大约是一分钟吧?如果确实是一分钟,那么这个命案的目的,显然就是要慢慢地折磨受害者,让受害者尝到最大的痛苦。这个断头台使用的凶器,不是利刃、不是斧头,而是时钟的长针。受害者每隔一分钟惨叫一次的原因,就是因为长针每一分钟前进一次。

管理员花了相当久的时间,还是没有完全拉起绳索。毕竟是十层楼以上的长度,拉上来的绳索已经在狭窄的通道上堆积如山了。因为长针现在正好来到开口部的下方,所以可以得知男人的头是刚刚被切断的。

藉着长针慢慢移动的动作,成功地切下了一个人类的头部!如果是在断头台上斩首的话,人头落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利用时钟的长针当凶器,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切断一个人的脖子呢?被害者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吧!

这个命案的古怪之处不止于此,还有系在脖子下方的绳子。绳子避开指针的位置,并且留了十层楼以上的长度,为的就是不让被切割下来头颅掉落在地面,而让他停留在十几层楼的正下方。这是为什么呢?是谁?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只剩下一点点了。”管理员才这么说,马上又“啊!”地叫出声。

“糟糕了。”管理员说着,拉起了绳子。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拉起来的绳子的尽头。

那里只有一个绳子打成的环,绳环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距离地面相当遥远,但是地面上的尖叫声,还是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由此可知尖叫的声音是非常惊人的。

管理员颓然放下绳子,绳子又往地面的方向滑落、往下垂。他们三个人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掉下去的头颅大概已经落在马路上,摔烂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管理员才耸耸肩,说:“希望没有打到路人……应该先报警的……如果那颗头有打到路人,我就完了。”

“这不是你的错。”巴纳度说。

“是呀!”华特也说:“那本来就会掉下去的。”

“谢谢你们。”管理员怅然地说:“总之,现在必须立刻通知警方。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你们两个人一起和我到下面的办公室?希望你们留下住址之后,再回去自己的家里等待。警方应该会找你们问话吧!有事情的话,我会立刻联络你们,拜托你们作证。”管理员用好像正要去自首的犯人般的口吻说着。华特和巴纳度同时点头答应了。

5

一九一六年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两桩自杀事件,就像黎明前的恶梦般,让我非常的不舒服。除了心情的不舒服,好像还有着某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我无法很明确地表达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小小的鱼刺一直鲠在喉咙,拔不出来,也吞不下去。时代剧烈地波动着,纽约市警察局也在时代的波动中翻腾,我每天都过着被日子追赶的生活。

纽约的股票热一天比一天高涨,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股票转。而热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实上,从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纽约股市,不管对谁,都是不容易上手的。尽管股价经常上上下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往上涨的,所以只要买就有赚,买愈多就赚愈多。那个时期的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就像曼哈顿地区竞高的摩天楼群,不断地往上升一样。那时没有买股票、只知道拿薪水过日子,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的人,会被嘲笑是傻瓜。

马路上到处是游民,劳动人口逐年减少。坐在先锋广场的咖啡座点咖啡时,来为我服务的侍者比我有钱得多。他在股市赚了很多钱,当侍者只是为了认识可以让他开心花钱的女性,侍者这个职业只是一份临时工作。

纽约客变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农村的贫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房子、汽车、如同贵族般的奢华生活,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顶点上的他们,过着比自己的父母亲辈、祖父母辈更丰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辈、下下一代的孙子辈,大概也无法拥有现在这么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对帮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声枪响,开启了欧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战争。富足的美国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对德国宣战,加入欧洲大战。于是一时之间,国内的男性人口减少了,曼哈顿岛更显劳力不足,州政府便计划在中央公园北边兴建广大的住宅社区,以此吸引来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劳动人口。

之前就已经在不少州内酝酿发布的禁酒令,在男人们上战场不在国内的期间,由高举道德标准的清教徒女士们主导,美国国会于一九一九年通过了禁酒令。嗅觉敏锐的帮派组织,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酿造私酒,等待这个世纪道德法的通过。果然,这条法律一通过,帮派老大们纷纷成为亿万富豪。他们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力,到非法的酒厂工作,让他们成为准犯罪者。当他们因为酿造私酒的行为入罪后,经过短暂的牢狱生活,这些人就全部成为帮派组织的一员,帮派也迅速地膨胀、茁壮起来。另一方面,由于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体变坏了,甚至成为废人,这让美国社会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

帮派组织利用私酒赚取到的不义之财,任意购买最新的枪弹、武器和汽车。他们喝着谨慎酿造的上等酒,拥有可以比拟国家军队的武器与火力,让很多警察死于非命,警察们连一杯啤酒都无法享受到,也只拥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备,当然对抗不了拥有最新锐机关枪的帮派。

给予几乎陷于绝望中的美国最后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无限上涨的股价,终于像玩俄罗斯轮盘游戏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应该要放手的投资家寥寥可数。当幻想中的价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狱之火从曼哈顿南边的华尔街燃烧,很快就延烧到整个世界。

很多自认为世界之王的纽约客,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了财产,也没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头。曼哈顿岛的马路上,聚集了许多流浪汉,有些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因为摩天楼林立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马路上。公园内搭建起来的小屋愈来愈多了,曾经以繁华自夸的曼哈顿岛,竟然转眼变成贫民们的墓园。

而在劳工短缺时从南部上来的黑人们,因为不景气的影响,他们的工作机会也消失了。哈林区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与帮派结合,一部分的黑人为了生活而被私酿集团吸收。可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没有能力迅速导正这种情形了。

再说一九一六年的事,乔蒂·沙利纳斯代替伊玛·布隆戴尔,成为美琪戏院推出的“威尼斯战役”一剧的主角。她的演出相当顺利,报纸的演艺版虽然没有做特别的报导,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现却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乔蒂逐渐站稳明星的地位。当乔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伊玛·布隆戴尔的名字便逐渐消失了。这是演艺界习以为常的事吧!

伊玛死后五年,时间进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从欧洲战场回到曼哈顿。因为在世界大战当中得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胜利,美国人因此稍微得到一点振奋。为了庆祝胜利,第五街学习巴黎,搭起了凯旋门,欢迎战士归来。

所以,每当载着从欧洲归来的战士的船只到达后,士兵们就列队游行,穿过临时搭起来的凯旋门,两旁的高楼也会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每每创下纪录的纸片量,像季节错乱的雪花一样,积满了摩天楼间的道路。摩天楼的无数窗户,就是世界上最适合撒纸片的地方,也好像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国真正能够得到公民权,就是从获得这次欧洲战场的胜利开始的吧!凯旋归来的士兵当中,有被称为“地狱连队”的黑人部队,他们在艰苦的壕沟战中,建立了大战功,可是他们最值得喝采的,是他们的演奏技巧。他们是第一个以音乐占领巴黎一整个晚上的军队。

他们一边演奏爵士乐,一边前进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纸片中游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洁的工作量。气焰高张的帮派们,在纽约市区内横行,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呛声,当时能和在曼哈顿此起彼落的枪声匹敌的,就是爵士乐的乐声。白人之中也出现了盖希文这种爵士乐的崇拜者,他还把黑人音乐中的旋律谱进交响曲中。百老汇也渐渐爱上爵士乐,那时已经成为红星的乔蒂·沙利纳斯在美琪戏院演唱爵士乐风的歌曲时,更获得了众人的喝采。

悲惨的大战虽然过去了,但美国却生病了,纽约的病态尤其严重,渐渐露出疯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偶尔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有人穿着降落伞,从第五街的摩天楼往下跳;有人在两座摩天楼之间,进行走钢索的卖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楼的顶楼平台当成马戏团的舞台,表演各种杂耍;也有人驾着双翼机,在百老汇的上空,表演飞行杂技。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演失败,因此丢掉性命了,纽约仍然不以为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园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坏与希望交杂,绝望与得意难以划分的错乱中展开了。发生在这栋混合了埃及式与希腊式建筑的摩天楼的事件,虽然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奇怪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无法破案。可是,随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现,任何人都会对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通理由。事后回想起来,梅莉莎·贝卡与伊玛·布隆戴尔的自杀,就像开幕前的铃声,虽然也让我感到某些烦恼与不安,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后来才发生的。

就像要告别夏天一样,那天晚上纽约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应同事的要求,和约翰·李韦恩坐着一辆还算新的葬礼马车,前往那个可怕的现场。转开收音机的开关,马勒的交响曲<巨人>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一边眺望矗立在曼哈顿,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楼。已经有很多灯光从摩天楼上的窗户泄溢而出。我坐在车子里,像军队一样慢慢前进。那个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没有雾。最后,我们来到中央公园高塔前,大时钟的钟面灯光射进了天空里,高塔像马勒旋律里高大的单眼巨人,胁迫着我们。

中央公园高塔前面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挡车辆的进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员警的车都停在路上,挡住了大楼的玄关大厅。看这种情形,就知道这个案件的规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样。我们也没有把车子停进地下的停车场,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还是车子行走的马路上,都散落了许多形状古怪、但看起来是柔软的物体。因为雨水的冲洗,那些点点散落的物体很多看起来是白色的。撑着伞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员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东西。因为位置的关系,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藉由玄关渗透出来的黄色灯光中,我还是看到马路上有一块路面被染成了红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那是五年不见的霍华德·史密斯。小个子的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地站在警察们之间。

“嗨,霍华德。”我出声叫唤。

他吓了一跳般地回头看我。认出是我后,便很高兴似的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五年不见了。你好吗?”我问。

“马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发生大事了。”他说。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你也还记得吧?”

“嗨,霍华德。你好吗?”约翰说。

“我当然记得。李韦恩先生,你好。真是飞来横祸!为什么老是发生在我这边呢?”管理员说。

“这次事件的报案者也是你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一遇到这种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没有马上找到你。”

“我已经换位置了。五年了,连曼哈顿都变了,纽约市警察局当然也会有变化。这里已经变成疯狂之都了。”

“嗯!这个城市变得很可怕。”霍华德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栋公寓也一样,就好像地狱的某一区一样。不过,幸好这里还是出了一个大明星——乔蒂·沙利纳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看那边。”管理员说着,抬起下巴,指着远处的天空。

这让我有点讶异,因为我以为他会指路面。我拉高帽檐,抬头看天空,只见雨像白色粉末一样地飞舞下来,打落在我们的脸上。

“那里有一条往上延伸的绳子吧?”霍德华说。

“嗯。”我回答,“从钟楼里垂下来的。”

雨中的钟楼。周围亮着白色灯光的钟面上,有一条绳子从钟面的某个点延伸出来,往下垂。盯着这条绳子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感觉上好像听到了马勒庄严的旋律。

“先前那条绳子上绑着一颗男人的人头,而且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方摇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头往上拉起来的时候,人头就从绳子上松脱,掉了下来。”

“你说的往上拉是指?”

“钟楼。我还担心掉下来的人头会打到路人,真的是吓出冷汗。幸好没有打到人。”

“你刚才说‘人头’?谁的人头?”

“不知道。但那是一个男人的人头,因为那颗人头的下巴有胡子。这是住在那边大楼里的华特·福格说的。”

“他看到那颗人头了吗?”

“他看到的不是人头,而是人头还和身体相连在一起时的脸。那时只有头部从大时钟里冒出来。”

“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的自家,和大楼的顶楼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因为他脸色苍白地跑来我的办公室告诉我情形,我便马上出来看,可是那时候头已经被切断了,被绳子绑着四处摇晃。”

这件事情实在太古怪了,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原本是活的,后来因为头断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断头台一样,头被切下来了。”

“被谁切下来的?”

“时钟。”

“什么?时钟?”因为不了解霍华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声地说:“是真的吗?”

“是的,是被时钟的长针切下来的。穆勒先生,时钟的长针代替了断头台的刀子。”

“时钟的指针也能切下人类的头?”

“嗯。请你调查就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头被切下来的那一瞬间了吗?”

“没有,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当他看到时钟的长针切进脖子里的时候,就匆匆忙忙跑过这条马路,去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头被切下来的时间,应该是他要来这里的途中。他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男人的头就被切了下来,并且吊在二十五楼的高度上。”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五楼?”

“因为我在大厅里遇见了住在二十五楼的怀生斯奇先生,当时他正好脸色大变地从电梯里出来。那颗人头正好垂在怀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户外晃来晃去的。”

“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我从没听过这种事。”我说。

“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确实让人很难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现今的纽约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霍华德说。

我沉默了,因为确实如他所说,现今的纽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么,现在散落在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蹲在马路上,正在检查散落在路面上的点状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说。

“那些东西当然是从人头里溅出来的脑浆,和头盖骨的碎片、脸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说:“疯狂的纽约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霍华德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不想看,但是职责所在,我还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面上、那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可怕东西。那真的是惨不忍睹。即使是欧洲战场,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更让人觉得悲惨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面上的血迹。洗去的不仅是血,还有气味。眼前的情景虽然悲惨可怕,但是我的鼻子只闻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让我有得救的感觉,虽然雨水不断打湿我的西装,我还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腥臭味,一定会让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像软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体脂肪,以及让人联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脑浆。我好像站在地狱的入口般地看着。我当刑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却第一次看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场面。

让人最不舒服的是脸,不,应该说曾经是脸的东西。粗略地环视周围一圈后,我发现“脸”是散落在地面的最大的“遗体”。人头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第一个接触到地面的好像是头顶,所以头顶破了一个大洞,脑浆便从这个大洞里飞溅出来。

头盖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飞了出去,所以脸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有一部分甚至变扁平了,承受着雨水的拍打。这张脸上丝毫不见血色,就像一张被丢弃的橡胶制面具。

不过,因为右半边的头骨遗留着,所以并不是完全扁平的。这颗头以右耳在上的姿势横躺在地上。相对之下,除了耳朵显得是凸起来的之外,从鼻子到左边的脸,还有从额头到脸颊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肤像是摊开来似的平铺着。

脸上有胡子,因为雨水的关系全湿了。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看起来相当粗硬的胡子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本来只想看一眼就好了,却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下意识地想多看两眼。

我弯腰看着地上的头,接着蹲下来仔细看。霍华德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撑着伞。他的头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觉得到默默无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头。约翰在看地上的脑浆渣。

颈部的切面,是我首先要观察的。这种“尸体”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我看过许多遭受枪击的尸体,看过一颗子弹就毙命的尸体,也看过被机关枪扫射、身体变得像蜂窝一样的尸体。像这样头盖骨不见了,脸整个变扁平的人头,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来的人头。从切面看,确实是被强行切砍下来的,而且因为切面看起来还算平整,所以凶器应该是刀子之类的东西没错,就像是用有着锋利的平面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这个切面还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征——颈部的切面是斜的。脖子后方的那一面留得比较长,而且下方遗留着皮肤屑或肉屑之类的东西,但是切面的另一端却在头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说,利刃是从后颈切下去,再斜斜的从接近下巴的前颈出来的。更正确的说法是,这是一个斜切面。这样的切面还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刃切下时,受害者当时是趴俯着的,还有就是当时受害者的姿势应该是有点侧着身体的。另外,这也证明了用来切下人头的凶器,确实是利刃之类的物品。

我问旁边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把脸翻转成正面,他们很冷漠地回答说:“如果你想转过来看就转吧!”他们大概是认为因为下雨的关系,不可能找到多细微的线索,所以就算动了现场也没有什么差别吧!我从口袋里拿出钢笔,用钢笔按着右边脸颊,像是要把破掉的花瓶翻过来一样,把侧着的头转成正面。这个工作相当费力。

失去里面的骨头、呈扁平状的男人的脸,发出“啪”的声音,面向着我。没有骨头的左半边脸的皮肤,像松饼一样平摊着,潮湿而杂乱的头发,就贴在那样的皮肤上面,红色的水从耳朵或鼻孔流出来。

我听到在我的上方的霍华德发出痛苦般的呻吟声。

凹陷的额头里,转瞬间就积满了雨水。眼睛紧闭,脸颊往两侧横向拉开,嘴唇看起来很厚的那张脸,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是一个黑人的脸,其实不然,因为那张脸上的嘴唇,原本应该没有肿成这样。从我的角度看去,嘴巴左边的牙齿还在,右边的牙齿全部不见了,这也是掉下来时的撞击所造成的吧!

因为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面貌,所以实在看不出那张脸的主人到底是谁。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那个人会是谁,可是我以前确实见过那张脸上的胡子。因为这一点记忆,我只好忍耐着,继续看着那张脸。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因为额头和眼尾都有相当多的皱纹,所以应当有点年纪,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五十岁以上吧?

虽然感觉很恶心,我还是继续注视着那张脸,渐渐的,竟然也觉得习惯起来。对了,眼镜!我突然想到了。让我一时之间想不出这个人是谁的原因,不只是他的脸被摔得变形了,还因为他的脸上少了一付眼镜。如果在那张脸上挂上眼镜,那我应该很快就会想到让我印象深刻的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曾经在美琪戏院的制作人室里,只给我五分钟交谈时间的那个男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死者不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6

当我说出死者是大名鼎鼎的戏剧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时,霍华德似乎非常意外。他虽然讶异得说不出话,但也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因为死者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再加上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一连串让人震惊的发展,所以他好像没有考虑过死者是谁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死者会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因为死者是潘特罗,所以有一个问题很自然地浮现出来了。先不管第一个自杀者梅莉莎·贝卡所住的房间的所有人是谁,第二个自杀身亡的伊玛·布隆戴尔所住的公寓的所有人是潘特罗,所以一般人都认为伊玛是潘特罗的情妇。情妇死了,接着潘特罗也死了,这种情况下,似乎有必要重新调查梅莉莎和潘特罗的关系。

霍华德是百老汇的戏迷,潘特罗是他所崇拜的对象,所以对潘特罗的态度一向比较特别。当他知道生活在这栋大楼里的女星之中,有人是潘特罗的情妇,并且也是自己所喜爱的女明星时,他的心情好像很复杂。

潘特罗在这栋高级的大楼里,拥有好几个单位的公寓,并将这些公寓以租借形式,让他认为有前途的女演员住进去。在房子盖好以前,虽然说好每个月都会向她们收房租,但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八卦杂志的特别报导,一般人都能想像到这是有可能的事情。

百老汇附近逐渐成为巨大的音乐剧中心,那里夜以继日地对全世界唱出甜美的歌声。因为,来自全美国……不,不只美国,从欧洲来的优秀歌手或女明星、绝世美女,以及有才华的音乐家、剧作家等等,纷纷聚集于此。

新兴的曼哈顿戏剧活动,其受欢迎的程度逐渐凌驾早有口碑的伦敦或巴黎,百老汇受到瞩目的情况,与每年都在竞高的摩天楼一样,已经站在商业表演的顶端了。而位于城西的中央公园高塔,是许多活跃于百老汇演艺圈的人的寝室,也就是说有不少百老汇演艺圈的人,是中央公园高塔的住户。潘特罗·桑多利奇在华丽的百老汇世界,是仿佛国王般的人物。

我催促沉默的霍华德,要他带我和约翰到最高楼层的钟楼。要上钟楼,必须使用载货用电梯。在电梯里的时候,我问霍华德,潘特罗是否招人妒嫉?霍华德想了想,只回答我说他和潘特罗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既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对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确实很难理解,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不管是哪一个世界,都少不了互相嫉妒这种事情,所以他对我的问题也只能做出似是而非的回答。至于我,也和潘特罗·桑多利奇处在不同的世界,但我有很多的敌人,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

三十八楼也和下面的马路一样,已经有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在这里进行调查了。他们拿着手电筒,在空旷的楼层内照来照去。霍华德说,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潘特罗的尸体还趴在办公桌上,但是没有人在办公桌的周围。我们先靠近办公桌,约翰只看了办公桌上的尸体一眼,就走到时钟钟面的开口处那边。

尸体缺少头部,切面从后颈部的下方开始,斜斜地切到前颈部的上方。有喉咙的前颈部上,还垂挂着像皮肤般的东西。这个切面的状况和马路上的头部切面是吻合的,不过如果试着站在正面看,切面看起来像是平的。因为时钟的长针从上而下,切断了趴着的潘特罗的头,所以这样并没有矛盾之处。在雨水的刷洗下,这个颈部的切面显得很干净。

“霍华德,这是桑多利奇先生的身体吗?”我指着桌上的身体问。

霍华德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认同。

“你肯定吗?”我再问,他还是只有点头。

“你凭什么肯定他是桑多利奇?”

“穆勒先生,这个很难用言语说明的,你了解吧?这个身体散发的气氛,让我觉得这是桑多利奇先生没错。”他说。

“你常见到他吗?”

“不算常,只是偶尔会见到他。他是会引起人注意的人。”

“他总是臭着一张脸吗?”我问。

但是霍华德摇摇头说:“不会啊,碰到我的时候总是会微笑。”

看来,好像只有对我臭脸相向。我点了一下头,视线回到尸体上。

引领这个时代的百老汇制作人,被人以双手反绑、趴在桌面上的姿势,用电线固定在办公桌上。对自尊心强烈的骄傲男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屈辱的姿势。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这是一种结怨很深的报复行为。帮派之间的仇恨,常会出现类似这种形态的报复手段。受害人通常是帮派里领导级的人物,因为被人强烈地怨恨,所以以受到最大屈辱和极端残忍的手法,遭受处刑。

凶手把死者固定在办公桌上的手法,有几个令人注意的特点:首先是电线的缠绕方式。凶手用相当粗的电线,有条不紊地把受害人缠绕起来。受害人的手腕、脚踝、膝盖、腰部、胸部等部位,都被电线牢牢捆绑住了。这样的捆绑方式,目的就是要让受害人无法动弹,凶手在缠绕电线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圈一圈地缠绕得很整齐,几乎看不到电线间的隙缝,这不是粗鲁的帮派混混会有的细腻动作。

还有,已经绑得很扎实的脚踝部分,又被电线重复缠绕,固定在办公桌上。凶手以非常冷静,并以彻底的态度,想填满人体与桌面之间的空隙,让被绑在办公桌上的人体完全不能动弹。连打结的地方都用工具牢牢地固定住,五个打结的地方一个也没有打马虎眼。

这是使用了相当的时间,以神经质又偏执的态度来完成的“工作”,乍看之下,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大型马达之类的机器内部。这不是对待人类的手段,而是要固定沉重机器的方法。一般人遭受到这样的捆绑,绝对是完全动不了的。有必要对人类这么做吗?我忍不住一再这么想着,然后告诉自己:有!有必要!因为想要用大时钟的长针切断人的脑袋,假如那个人还能动的话,可能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让长针无法准确地切过颈部,那样就麻烦了。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潘特罗的身体不是直接放在办公桌的桌面上的。潘特罗的胸部下面有一块薄薄的窄板,这块窄板像桌子一样凸出到下巴的地方。潘特罗的上半身只有胸部以下的部位在桌子上,胸部以上的颈部和头部,是要拉到外面去的,所以用木板抵着。木板不是用钉子钉在办公桌上的,而是用木头螺丝拴在办公桌上的,木头螺丝已经被血染红了。

凶手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办公桌的宽度无法通过狭窄的时钟钟面开口处。另外,当人的上半身凸出到外面时,身体会自然地弯曲下垂,那样长针就无法顺利地对准颈部,漂亮地切断头部了。为了让受害人的上半身能够直直地凸到半空中,所以用桌子做了这样的处刑台。

实在太让人讶异了!像这样准备得这么周全的谋杀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凶手花费时间,对已经失去自由的潘特罗进行恐怖虐杀,实在是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事情。这个凶手一定恨透了潘特罗,而且是一个偏执的修理机械专家,我忍不住这么联想。

没有使用绳索也是这个命案的特征之一。一般人要把人类固定在办公桌上时,不会想到用电线来捆绑。可是如果使用绳索,不管绑得多结实,打结的地方还是会有松动的空间。任何一个受害者都不会乖乖就范,一定会拚命地挣扎。就算挣扎时难免受伤,也比被斩首来得好。绑得再扎实的绳索,在受害者不断地挣扎之下,绳结的地方一定或多或少会有变松的情形。绳结一旦变松了,受害者就有逃脱的可能性。凶手一定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所以使用电线来捆绑受害人。

“这张办公桌是怎么来的?原本就是这一层楼的东西吗?”我问霍华德。

霍华德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似的,看着办公桌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是的。”他又说:“那边的墙壁一直都有一张办公桌,是从前留下来的东西。这张办公桌好像就是那一张吧!”

“从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钟楼完成的时候,这里有专门处理大时钟维修问题的管理员在办公,办公桌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这里应该也还有椅子。”

“凶手似乎就是用了那张办公桌。”

将废弃不用的办公桌拿来做处刑台,这样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能通过时钟开口处的处刑台了。

“现在谁负责这个时钟的维修?你吗?”

“当然不是,我没有那种本事。现在是请专家一星期来维修一次。维修的人会来上油,并调整时钟的快慢,看看有没有哪里坏掉。这个时钟和伦敦的大笨钟不一样,是不会响的,所以那样的维修就足够了。”

“维修的人是固定的人吗?”

“是固定的人。他叫彼得·库拉宾,是第五街的洛法德大时钟公司的员工。”

“知道他的住址吗?”

“下面的办公室里有他的住址。”

“等一下请你给我他的住址。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非常沉默寡言。整天和机械为伍的人,大概都是那样的吧!”

“因为机器是不会说话的。平常这里是怎么样的?”

“你说这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空着,没有人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这里吗?”

“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要来吧?”

“发生了今天的事之后,以后更不会有人来吧!至少这里的住户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来。”

管理员悲伤地点点头,说:“是呀!只要这栋公寓还在,这里就会变成像鬼塔般的地方。”

“如果这个地方一直空着,外面来的人不就很容易进入这里吗?”

“想进来这里的话,几乎随时可以进来,因为这里没有警卫看守。”

“有人在这个房间里面的话,能从里面上锁吗?”

“如果是楼梯那边的出入口的话,是可以利用皮箱锁来上锁的,那边有门。但是电梯这边的门就不能上锁了。”

霍华德这么说的时候,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吉米走过来,说:“找不到任何指纹。”

他的语气很冷淡,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会做这种事的家伙,不可能留下指纹让人调查的。

“喂,塞姆!”

是约翰的叫声,但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在机械的后面,钟面背后的开口,快点过来。”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地方,只好以求助的眼神看着霍华德。

“这边。”霍华德说着,走在我前面带路。

我一走进机械间里狭窄的通道,在尽头的约翰就叫道:“问问他们可以不可以把绳子拉上来。如果没有必要这样一直垂着,就赶快拉上来吧!你看看下面,一大堆新闻记者像水牛群一样地挤在那边。绳子如果一直挂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全部蜂拥上来了。”

我靠近那个开口。约翰一直用手扶着金属小门,我正要把头伸出小门,看看外面的情形时,约翰说:“小心帽子。有风。”

听到约翰的提醒,我摘下帽子,用手拿着。我的头才伸出小门,脸颊立刻被雨水打湿,头发也被风吹得倒竖着。

这里是非常非常高的断崖绝壁,是人为的可怕断崖,就像被锐利的剃刀切断似的,大自然应该很难创造出这种垂直而耸立的壁面吧!聚集在下面的人群像尘土一样地渺小,如果没有人事先告知那是人类的话,大概一时之间也不容易看出来。

绳子朝着他们,长长地往下垂,因为风的关系在半空中翻滚着。潘特罗的头就是从绳子的尾端掉到地面的。竟然还能看出头的形状,这也算是不可思议了。一直看着下面,让我觉得全身都失去力气,也觉得冷了起来。

白色的灯光近在眼前,相当刺眼。只要直视过那样的光亮一次,就会觉得地面是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方。风咻咻地吹过的声音没有停止过,风声好像带着热气一样,把从天上落下来的冷冷雨水,变成了水气。

我觉得已经没有让绳子继续往下垂的必要了,便对约翰说:“好,把绳子拉起来吧!”

我把头缩回来后,约翰便开始拉绳子,就换我帮约翰扶着小门。

把头缩回室内、戴回帽子、挺直了背以后,就觉得安心了。我想我并没有惧高症,但是头伸到外面、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真难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会想把头伸到那样的外面了。

“潘特罗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吗?”我问站在狭窄通道前的霍华德。

他点了头。

“那时办公桌在这里,他的尸体在办公桌上面,塞住了这个通道。看到他的尸体时,我真的吓破胆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从这个开口凸出到外面。啊,应该说我们以为他肩膀以上的部位还在开口的外面,所以才会试着把办公桌拉进来……”

霍华德讲到这里,表情已经扭曲了。

“结果发现头不见了。”

他好像很难说出口的样子,我便替他说了。

于是他便黯然地点了头,说:“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恶梦,让人很想吐。”

“塞姆,你来看看上面。”约翰把绳子拉上来,把绳子放在通道上,手拿着帽子,上半身从开口稍微伸出去,手指着上方说:“但是,要小心。”

我虽然不想再把身体伸出去,但还是摘下帽子,照约翰说的把身体伸出开口外。

我看到贴着十二个大数字的钟面,钟面下埋着许多白色的电灯。感觉上,自己就像在一个巨大机器的里面。我觉得不管是建造出这么高的摩天楼的人,还是在顶楼上做出这么大的钟面和指针的人,或想出这种杀人方式的人,都是行为怪异、个性狂妄,并且有妄想症的疯子。时钟这种东西,只要像挂在屋子里的那种大小就已经足够了。

我慢慢转动脖子,一边想着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好看呢?一边依照约翰的要求看着上方。果然,我看到一支巨大的铁棒就在我的鼻子前。铁棒的下方附着带着水珠的白色刃部。就在我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刻,铁棒发出咚的一声,往我的脸部降下来,我吓得差点大声叫出来。

我赶紧把身体缩回到室内,接着就听到身体旁边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倾轧声,连地板都震动了。

“断头台落下来了。”我说。

“塞姆,你的脸色很难看哦!”约翰笑着说。

“没错,就是那个东西切断了潘特罗的头。”研究所的吉米走到我们旁边说:“这个大时钟的构造与众不同,长针在内侧。一般的时钟都是短针在内侧吧!”

“这是适合切砍人头的时钟构造。”约翰说。

“这支长针每一分钟动一次。”霍华德说明道。

“你的意思是,长针就是这样一分钟往下动一次,慢慢地把潘特罗的脑袋切下来的吗?”我说,然后陷入茫然。

会想出这种杀人方法的人,绝对是个狂人。那样的人一定非常冷酷,也和一般人非常不一样。拿着机关枪扫射的帮派混混的恶行,虽然让人气愤,却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像精密的机器所做的丝毫不带感情的行为,真的让人无法理解。

“塞姆,你看到刃了吧?他根本是魔鬼。”约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刚刚我也感受到了潘特罗经历过的恐怖感觉。

“不过,没有看到血迹。”

“被雨水冲掉了吧!”

“各位,现在已经是深夜零时十分,像刀子一样的长针,马上又要通过这个开口了。”吉米说。

“切断潘特罗的脖子后,这次是第二次通过这里。凶器像行星似的按照轨道前进,周期性地通过这个开口。所以现在凶器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也是凶手预定中的事情吧!”

我点头。

“我想他一定预测到我们会来这里,并且想要取下凶器。塞姆,你们认为如何呢?”吉米说。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螺丝钳之类的工具给我们看。

“用这种东西拆得下来吗?还有,为什么会有那个刃?长针上原本就有那样的刃吗?”我问霍华德。

管理员摇摇头,回答我:“不是的!穆勒先生,长针上原本没有那样的刃。”

“是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在长针的内侧。”吉米说。

“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我问。

“是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那支长针上打了许多小洞,那应该是为了减轻长针的重量。那些小洞正好被凶手利用,把类似中国刀的利刃,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在长针上。所以利刃上应该也有小洞。”

“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要杀死一个人的话,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就行了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谁也活不了。”

“谁知道!大概是要增加受害者的痛苦吧!总之,塞姆,长针一来到这里,你就戴上手套,松开那边的螺丝帽。千万不要让螺丝帽掉下去。”

“那凶器呢?凶器掉下去的话,说不定下面又会有人死掉。”

“约翰,你撑住凶器。小心螺丝帽,那是重要的证物。”

“需要我帮忙吗?”霍华德说。

“嗯,拜托了。请用这块布,不要伤到手。我和塞姆会在那个时候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螺丝钉在前面,螺丝帽在另外一侧。我刚刚看到了,用螺丝钉和螺丝帽锁住刀刃的地方只有两个,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这个作业应该很简单。”

“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看着雨滴在风中飞舞,等待长针下来,我们也看到了远处一片黑暗的长方形中央公园。

“霍华德,这个时钟为什么要做开口呢?”我问管理员。因为有这样的开口,才会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

“为了修理时钟,和整修外面的墙壁或顶楼,才做了这个开口的。”他说:“至少要有一个开口,才能出去外面。”

“可是,要怎么出去?出去哪里呢?”我很受不了地说。要是我的话,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从这个开口到外面去。

“从这里垂下绳子,踩着下面那块小小的凸出地。”霍华德说着,然后就笑了。“但是,穆勒先生,你一定不愿意做那样的事吧!如果要用绳子下去的话,现在就有绳子了。”

“这个大时钟还有一个机关。每一小时十五分,这根棒子就会被推到外面,撑住长针。”霍华德指着机械的内部说:“不过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你说什么?”我说。怎么又冒出让人莫名其妙的机关了?“只有一分钟是什么意思?”

“棒子伸出去支撑长针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

“为了在长针上行走,所以才将长针设计在钟面的内侧。当长针走到十五分的地方时,也就是正好走到这个开口的下方,那时长针就会变成可以横跨到那边的墙面的渡桥。这么一来,就可以从这边走到那边的墙面了。”

“谁会走那样的渡桥到那边的墙面?老鼠吗?”

我简直快疯了!到底是怎么样的疯子,会想出这样的事情?

“到了墙面那边以后呢?”

“接着踩在那边的凸出地,然后沿着墙壁绕到另外一面。另一面的墙壁上有梯子,从那个梯子下去,就可以到达楼顶平台。”

“你所说的凸出地,就是那片只有两、三寸宽的墙面装饰吗?”

“是的。”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有那么做过,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在长针上行走的时候,有可以扶的地方吗?”

“在钟面的那个附近,”霍华德指着室内的墙壁上方说:“有好几个把手,可以握着那边的把手前进。”

“你出去过吗?”

“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分钟以后,会怎么样呢?”

“到十六分的时候,棒子就会退回机器里面,被这个弹簧拉进来。”

“那长针呢?不就无法支撑上面的人了吗?”

“不,还是支撑得住。如果上面只站一个人的话,应该还是支撑得住,只是长针移动的时候,或许会比较不稳。长针每隔一分钟会前进一格。”

“那么,上面的人就会掉下去啰?”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霍华德说。

“实在太危险了。到目前为止,有人从那上面掉下来过吗?”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在听我们对话的约翰插嘴说:“要怎么到楼顶的平台的方法,我已经明白了。可是,要回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等人们完成维修的工作后,长针已经走掉了,长针所形成的渡桥,也就不存在了呀!”

我们都默默地点头。霍华德便说:“要等到下一个小时的十五分钟才能回来,或是下两个、三个小时。总之,就是以一个小时为单位,等长针走到十五分的时候,渡桥自然就会出现。”

“原来如此,就像南街码头的渡轮那样吗?”约翰恍然大悟。

但我却无法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设计呢?实在太危险了呀!”

“不,以前是可以从下面的楼层直达楼顶的,不过就因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反而造成更危险的情况,所以才会把那时候的通道堵住。因为一般人实在没有去楼顶的必要。这栋大楼的水塔设在室内,避雷针的端子也是从室内伸出去的,所以最后才演变成这个方法。”

“了解了。”我说。

“可是,我认为这个钟楼的历史也快要结束了。”霍华德很落寞地说:“这个大时钟现在经常被批评,因为周围的摩天楼太多,根本看不到它所显示的时间,所以早就被认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再加上今天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想这个时钟早晚会被拆掉的。”

“是呀!”我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的报纸一定会大肆报导,这个杀人事件一定会成为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最疯狂的事件。那样一来,这里就有名了,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到时候不仅这个开口会造成危险,指针也会造成危险,我刚才说的那个机关,也一样会造成危险。”

“嗯,说不定有人会利用长针走到十五分时,穿着降落伞从长针上跳下去。”约翰说。

“搞不好还会有人在钟楼上表演倒立。”

“世风日下,说不定会有人模仿这么可怕的事件。如果无法马上逮捕到凶手的话,我觉得应该把这个开口封住比较好,而且愈快愈好,最好等他们的搜证一结束就封起来。”我指着正在努力做搜证调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们说。

“只堵住开口是不够的,因为只要时钟还留着,就会有维修时钟的需求。电灯有坏掉的时候,指针也会坏掉,发生那种情况时,都必须进行器材的替换。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拿掉这个大时钟。”霍华德说。

7

霍华德立刻向他所属的公司报告,也就是负责管理中央公园高塔的公司,并提出大时钟存废的问题。其实不必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公司就主动针对这个问题提出讨论。

六号早上,公司只花了五分钟讨论,就决定要废弃时钟。会议桌上摆满了纽约的各大报纸,每份报纸的头版头条上,都登载了钟楼的惨案。不管是哪一份报纸,都在“中央公园高塔”或“钟楼”的名词之前,加了“鲜血”或“惨剧”的字眼。这些字斗大地印刷在报纸上,而且使用的字级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见。很明显的,各大报都以这个事件来当成头版头条。因为这些报导的内容极富煽动性,所以大时钟存废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如果时钟继续留下来的话,那些恶毒的批评大概会持续好几个礼拜。

虽然很快就达成废弃时钟的决定,但是又讨论了时钟的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要不要拆下来的问题,所以这个会议总共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果大家都同意拆下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因为大时钟已经设置了十年,机械已经开始老化,维修的费用也愈来愈昂贵,加上钟面上的数字又不易辨识,已经失去它做为时钟的功能,所以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会议一结束,打字员立刻发通知给各个住户。通知的内容如下——纽约警察局的搜查行动已经结束,三十七和三十八楼外墙的大时钟即将拆除,如果对此有异议的住户请尽快提出意见。在仿佛恐怖小说般的新闻报导中,上述的通知不仅被送给各个住户,还被张贴在各个楼层的电梯和门边。结果有两位住户提出不满的意见,不过一看到哥伦布大道挤满了来看大时钟的起哄者,便急忙取消了。

犯罪研究中心的调查工作,和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照片等搜证行动,在六号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大致完成。他们的搜证行动应该做得相当彻底了,但这毕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案子,或许会有所遗漏,因此纽约市警察局和犯罪研究中心,都对钟楼马上就要开始进行改装工程这件事,觉得有点为难。

然而大楼管理办公室这边却执意马上进行改装工程。如果让两支指针继续留在墙壁上的话,早晚会有全美各地的报社或电视新闻公司的小型飞机飞来拍照,里面则满载着摄影师。新闻影片的标题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了,他们会用墙壁上流下来的血迹写着:“连血也冻结了!曼哈顿的断头台摩天楼!”当标题,这么一来,全美国的好事者统统都会涌进中城西区,哥伦布大道会变成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著名的观光胜地。

中央公园高塔聚集了所有的负面形象,新的住户就不用说了,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住户在今年之内就会搬走。在这种担忧之下,大楼管理办公室当然着急了。一旦被贴上“断头台摩天楼”的标签,只怕再也无法洗刷掉这个恶名了,所以一定要尽快除掉断头台的刃器才行。必须在第一架电视新闻公司的飞机出现之前,拿掉时钟上的两支指针。在大环境不好的时候,民众因为绝望感而渴求血腥的刺激,可是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可以用“血腥”两个字来形容的事件,除了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这个命案外,全美国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受到公司高层的指示,霍华德努力和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交涉,希望在不移动室内用品和内部机械的情况下,能够让大楼拆下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将为数不少的白色灯光也一并拆除。那样一来,三十七楼和三十八楼就不再是钟楼,墙壁上那片圆形时钟的遗迹,就会变成墙面的装饰品。镶嵌在大时钟外围的无数灯泡,一年总会坏个好几个,原本就让大楼管理公司很头痛。经常只为了换灯泡,就有人必须不定期地去做冒险的维修工作,所以大楼管理公司早就想拆掉那些为数众多的灯泡了。

不管是犯罪研究中心,还是纽约市警察局,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也能明白管理公司方面的心情,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管理公司的要求。残留在外墙上的血,在雨水的冲洗下早就不留痕迹,警方原本就不期待可以从外墙上搜证到什么,他们认为搜证的重点应该在室内。虽然搜证的行动已经完成了,但是考虑到案子尚未结案,随时都何可能会再来现场做搜证,所以维持现场的完整性还是有必要的。为了方便今后的搜证行动,警方和研究中心决定接受大楼管理公司提出来的折衷方案。

办公室方面很快进行了改装的准备。然而从外墙拆掉大时钟是非常危险的作业,所以业者的招标作业并不顺利。装置大时钟时,还有架设踏脚的地方,作业上比较容易,但要拆除时就不是那样了。中央公园高塔的钟楼并不是从三十六楼做setback工程6施工的。时钟的表面和一楼的玄关是在同一个平面上,因此管理办公室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拆除的工程还是迟至两天以后的八号,才顺利开始进行。

译注6:一种建筑用语,将外墙缩进,或外墙逐层收进的高楼。

八号那天,天才亮就立即展开拆除的工作。可怕的两支指针最先被拆下来,接着时钟正中心的铁芯棒也被拔掉了,于是钟面的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圆形大洞。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一颗心,断头台的刃终于被拆掉了。接着就是拆除十二个数字和时钟周围的电灯。拆除下来后形成的许多洞口,则马上用水泥直接填补起来。

急着一大早动工的原因,除了想避免媒体的干扰外,还希望可以在不需要照明设备的情况下,完成拆除的作业。如果作业进行到夜晚的话,那就一定需要照明的设备。至于不想在夜间进行作业的原因,则是因为飓风逐渐接近曼哈顿岛,如果作业不能在翌日早上——也就是九号的早晨完工的话,就有遇到暴风雨的危险。拆除在三十八楼外墙电灯的作业,是非常麻烦又相当危险的工程,光是做拆除的准备工作,大概就要两天的时间,再加上拆除工作需要一天的时间,按照标准程序作业计算的话,完成整个作业的时间前后大概需要四到五天,那就必须在风雨中冒险进行拆除的工作了。

当然也可以等飓风过去再进行拆除的工作,可是那样就等于给报导新闻事件的媒体有充裕的准备时间,让他们拍摄拆除作业的情况,并用更耸动的文字来形容,如此一来,这个案子将更加被注目。只能利用白天的时间工作,又不能给“敌人”充裕的时间,所以一定要在八号一天内完成拆除的作业。

为了在一天内完工,安装在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用事先就做好的水泥块堵起来,而用金属片做成的小门,也用尺寸完全一样的水泥块堵住,再用水泥或批土等涂料填补隙缝,防止翌日来袭的飓风所带来的风雨侵入。因为飓风即将来袭的新闻报导,让电视新闻公司的行动也趋于谨慎,进行拆除作业时没有看到任何一架他们的飞机。

因为事前做了完备的准备工作,所以拆除的作业在八号天黑以前就结束了。当哈德逊河远方的夕阳接近地平线时,从钟楼的屋顶和金属片做成的小门开口中垂下来的绳索,也很快地收了起来,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和照明的灯光也都不见了。待太阳一下山,原本的钟面就一片漆黑了。

拆除作业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把让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头伸出去的开口堵死。当开口被事先做好的大型水泥块封起来,并且用水泥注入隙缝后,拆除作业终于结束,除了让长短针的轴通过的钟面中央圆洞被留了下来,等待日后再封死。幸好从外面看不到这个圆洞,所以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

在进行拆除作业的工程时,我、约翰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们也没有闲着。犯罪研究中心忙着分析从现场采取到的凶器、血液,和遗留在钟楼的毛发、泥土;通常可以从分析出来的结果,找出和命案有关的线索。不过,这次我不认为可以从这些物件的分析结果,找到对破案有利的线索。

我和约翰则到美琪戏院及齐格飞演艺公司调查,了解是否有别的制作人因为潘特罗的死亡而获利,这一向是调查命案的方法之一。不过,这条线落空了。

“威尼斯战役”、“巴格达之夜”、“丝袜”、“仁慈的祝福”、“印地安之花”等剧目,都是齐格飞演艺公司所制作,相继获得好评的戏剧。这些戏都是潘特罗独具慧眼,挑选到好的剧本与适合的演员,所以才大获成功。而这几出戏的主演者,都是乔蒂·沙利纳斯。乔蒂因为这几出戏的连续成功,而成为舞台上从没有失败过的巨星,也是百老汇最成功的女演员。可是潘特罗的死,将让她面临最大的考验。如果说谁会因为潘特罗的死而深受其害?大多数的百老汇同业都会认为是乔蒂。我试着问那些人知道裘安娜·克洛福德这个女演员吗?结果竟然没有人记得她。

乔蒂是潘特罗力捧的演员,她在出道以前就是潘特罗的情人,这是公开的秘密。潘特罗身边似乎有很多和乔蒂一样的女性,但乔蒂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所以有人猜测他们两个人会结婚。不过乔蒂似乎也有不少爱慕者,只是近年来其他爱慕者已经逐渐退出,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和潘特罗结婚的话,应该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最近潘特罗正在寻找适合乔蒂的剧本,并且精心挑选歌曲与音乐,请最好的指导老师来教乔蒂。他很努力地延揽可以让乔蒂更能发光、发亮的人才。其实,现在的百老汇已经没有人会那样做了,就算有,也不可能只为乔蒂一个人量身打造,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需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表示乔蒂已经不行了。业界里有不少人认为她的人气正在逐渐下滑中。

潘特罗死后,百老汇里找不到能够取代他地位的制作人,起码在齐格飞演艺公司或美琪戏院里,还没有孕育出像潘特罗那么有实力的制作人,这正是他被称为王牌制作人的原因。因为找不到可以代替潘特罗的人才,所以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老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只好亲自出马,担任正在上演的“印地安之花”的制作人。弗来迪利克原本也是个舞台导演。

不过,弗来迪利克并没有从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这件事,得到任何好处。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忙碌而已。因为本身的事业与舞台的工作内容交集并不多,所以可以预测到结果就是无法兼顾舞台的演出,又延误到本身的事业。更何况,接手舞台的工作,对他的名誉并无加分的作用,他在演艺圈的名声原本就很响亮了。这种情况不是潘特罗死后才会发现的问题,而是早就预料得到的事情,所以,因潘特罗的死所造成的第二位受害者,就是弗来迪利克。

弗来迪利克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或许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他就有迫使乔蒂听命于他的机会了,因为大家都说他对乔蒂有兴趣。现在的乔蒂,是每一个人都感兴趣的对象。明星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明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不过,乔蒂已经是大明星了,不是弗来迪利克有兴趣,就可以随便使唤的人物。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办公室就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一楼。他在这栋大楼的三十楼和三十四楼里都有房子。三十四楼的房子已经出租出去了,而三十楼的房子只是他休息用的房子,他住在第五街。

八号那天,拆除大时钟的工程在楼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我在没有事先预约的情况下,前去拜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他在办公室内接见了我。我本来以为在这场骚动中,他大概会躲在家里不出门,没想到他还是去办公室工作。其实,我来到中央公园高塔,是为了拜访乔蒂·沙利纳斯,所以今天就算无法见到弗来迪利克也无所谓。

因为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难免把潘特罗的形象套在他的身上。在美女如云的百老汇里,他是国王般的男人。想到这里,我的脑子立刻浮现潘特罗魁梧的身材。然而,事实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我在秘书的带领下所看到的弗来迪利克,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龄应该和潘特罗差不多,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脸上没有胡子,鹰钩鼻,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和他瘦小的身体比起来,办公桌显得非常大。

亮出纽约市警察的徽章后,我说:“非常抱歉,我们没有预约就来拜访了。谢谢你愿意见我们。我是塞米尔·穆勒,旁边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弗来迪利克站起来,绕过大大的办公桌来和我们握手,并且亲切地说:“你们好,我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请到沙发那边坐。”

他的态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罗比起来,弗来迪利克显得绅士多了。我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被杀。

用毛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角落里,摆设着招待客人用的沙发和桌子。弗来迪利克走在前面,领我们到旁边坐,并问我们要喝什么。我婉拒了,他挥挥手,秘书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边点火,一边说:“今天没办法工作了。这次的事件太惊人了,整个美国都在报导这个事件,说中央公园高塔是被诅咒的地方,是栋充满血腥的大楼,这一带的地价一定会因此而下跌。今天我原本约了几个人要见面的,结果纷纷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这里的缘故吧!正好你在这个时候来,所以我才有时间见你。”

弗来迪利克把装着雪茄的盒子推到我们面前,请我们抽,但我仍然婉拒了。我不大喜欢雪茄。

“其实我也很想逃离这里,至少在这个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里能够离开,因为这里是我的工作伙伴被杀死的地方。可是很遗憾的,我无处可去。待在自家的话,一定会被新闻记者打扰;来这里的话,起码还有警卫或安全人员把关,不会受到记者们的打扰。虽然我在百老汇还算小有名气,但做这行是很孤独的。”

“我以为你们是像中世纪的国王那样的人物。”我说。

“中世纪的国王也是孤独的人。”他说,然后吐了一口烟。

“弗来迪利克先生,你应该了解我们的来意吧!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想请你帮我们寻找杀害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凶手。”

“现在顶楼正在拆除大时钟,大时钟即将撤离这里,下一个撤离这里的人,或许就是我了。我不想被杀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罗那样被斩首。”

“五号那一天,你见过桑多利奇先生吗?”我一边从怀里拿出记事簿,一边问道。

“五号?”

“就是他被杀死的那一天。”

“啊,那一天是五号吗?他被杀死的那一天,我们本来要一起吃饭的,我们约在前面的狄赛尔帝斯兹。”

“那是一间高级的餐厅。”

“是吗?可是他没有来。他被疯子抓走,并且被杀害了。”弗来迪利克皱着鼻头说着。

“那一天你没有和潘特罗说过话吗?”我问。

他咬咬嘴唇,说:“有,那天我和他说过话,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我和人在家里的他通电话,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并约好要一起吃饭。因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谈得好的,所以约好去狄赛尔帝斯兹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谈。”

“三点左右吗?这表示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我紧张了。

“是的。他在自己的家里,精神好得很。”

这是一句相当重要的证词。

“你所说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楼上的三六〇一号室。”

“三六〇一号室?”我的视线从记事簿上抬起来。我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住的房子。你还记得吗?”

我无言地点点头。

“没错,那里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房子。他现在住那里吗?”

“他不可能是去那里玩的。”弗来迪利克说。

我点头,心想潘特罗似乎没有把房子转让出去。

“我想知道谁有杀死桑多利奇的动机。你知道有什么人吗?请全部说出来。”我说。

结果,弗来迪利克回答:“如你刚才所说的,他是个国王,所以他的周围都是他的敌人。百老汇里多的是强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只是‘想’,没有人会真的杀人。没有了国王,士兵、人民就过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赚钱吃饭过日子,所以没有人会真的动手杀死他。”

“没有吗?”

“与‘印地安之花’这部戏相关的所有人,包含观众在内,都会因为他的死而有所损失。其中损失最惨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一样。今后齐格飞演艺公司推出的戏剧作品,恐怕无法达到以往的水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的死,就是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致命伤。当然,我会努力不让这种情况发生,不过这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或许有人会忧虑潘特罗死了,今后就看不到好戏了,现在就有观众有这种忧虑了。潘特罗是一个能够激发作家或音乐家,让他们写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百老汇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真心想要让他死。我敢打赌,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个作品,都在期待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演出:乔蒂·沙利纳斯的组合,被挂在美琪戏院的门口。”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有杀害潘特罗的动机……”

弗来迪利克慢慢地摇着头,说:“没有。怎么可能有人会用那么残忍的方法杀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只有一个人可能。”

“谁?”

“我。”弗来迪利克说着,哈哈哈地笑了。“因为他太受到重视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潘特罗·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会的场合,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会围绕在他的身边,连女明星都会嫉妒他。就算我的名字很明显地挂在宴会会场,客人们也不太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你想他们会在我的面前说什么话呢?会说:哦?弗来迪利克·齐格飞?那个人还活着吗?根本就把我当成化石了。”

我点头,说:“他确实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不过,我没有杀他。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这里。更何况他死了,我是损失最惨重的人。”

“那么,谁会使用那样的手段杀他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一口烟,认真地想了想后,说:“不知道。总之,可以肯定地说应该不是和演艺界有关的人。他是一棵摇钱树,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比明星更有价值的人。”

“那么,与你们竞争的剧场老板,或演艺公司制作人呢?”

“这个圈子里没有那么笨的人,每个人都很会算计,不会为了竞争而杀人。不过,如果是为了与这个行业无关的事情而结仇,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和女演员们的主角争夺战不同。不管是怎么样的戏院,任何表演都是因为有竞争者才会存在的。如果只有一种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员与剧本,观众都会愈来愈少,这是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而获利吗?”

“没有吧!”弗来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遥遥领先众人,还没有人能够和他竞争。”

“如果说凶手是向他借钱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来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说:“潘特罗是俭朴的人,不会借钱给人,他只会送钱给人;但是他送钱的时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潘特罗只会送钱给女人,他对女人也很有一套。”

“这栋大楼以前发生过女性舞蹈演员梅莉莎·贝卡自杀的事件。”

“那个舞娘和他无关。”弗来迪利克马上说:“那不是他有兴趣的对象。潘特罗对舞者没有兴趣。”

“那么,哪里才能找到线索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烟雾,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虽然嫉妒他,但是并不恨他,当然也没有杀害他的想法。在他周遭的人当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杀死他,而且会实际动手杀死他的人,大概只有我了。所以说,只有我可能是凶手。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从潘特罗的死法看来,凶手对他的怨恨极深。如果报纸上的报导属实的话,那么怨恨潘特罗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罗严重羞辱过的人。会是剧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剧作家吗?还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员?应该都不是。在演艺界里混生活的人,哪一个没有被贬抑、嘲讽的经验?不可能为了那种事就生出杀机。更何况,潘特罗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就算曾经被他贬抑过,也不会永远被他抛弃,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谁杀死了他?我也很想问这句话。”

弗来迪利克说。

8

来到三十四楼,我敲了乔蒂·沙利纳斯住处的门。可是敲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来应门。我试着转动一下门把,发现门是锁着的。这时候,一个正准备外出的邻近妇人出现在门口。

“要找沙利纳斯小姐吗?她好像刚刚出去了。”那个妇人对我们说。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买东西了。”

“会马上回来吗?”我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那妇人说着,很快就往电梯厅的方向走去。

“我们被耍了吗?”约翰说。

“已经告诉过她,我们要来的……难道记错时间了吗?”我边看手表边说。

“没有透过经纪公司的约定,对她而言不算是约定吧!”约翰说。

“怎么搞的!她这种行为看起来就像是在逃避。”

“嗯。不过,杀死潘特罗的人不是她吧!”

“那样的杀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能是她不接受没有付费的采访吧!”

约翰的这种说法,对我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戏院的舞台侧遇到乔蒂·沙利纳斯的情形。那时的她非常认真地在准备主角的试演,虽然急着摆脱身为刑警的我的询问,但是态度并不傲慢。可是今天她避不见面的态度,该怎么说呢?虽然没有透过演艺经纪公司安排,但我确实在电话里和她约好见面的事情了。她这么轻易就把我们的约定置之脑后吗?在争取波西亚那个角色时的她,也会做这种事吗?

在这种想法下,我只能认为成功让她变得傲慢了。我和乔蒂见面的那天,是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翌日。美琪戏院前摆满了追悼伊玛的花束和燃烧中的蜡烛,但戏院里面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伤的气氛,在舞台周围的女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努力想要争取成为伊玛的后继者。乔蒂就是以伊玛之死为台阶,爬到现在的地位。

因为我的叫唤而回头的乔蒂确实是个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来有点单薄,低着头走路的话,大概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若不是有人告诉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许我根本不会和她说话。她的轮廓非常端正,是一个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观众在舞台下看表演,是一种远距离的观看,只看得到她单薄的身体。所以,当时我认为另一个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获得波西亚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较像伊玛,她腿长、身高够高,身材丰满而充满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话,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玛,还是裘安娜,她们都有专业女性演员的外表,全身散发着表演者的魅力。可是乔蒂却像一个普通的女性,一个走在马路上的漂亮女子。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时,拿出刚烤好的派请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这个朋友的妹妹却漂亮得让人惊为天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我一直觉得成为百老汇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拥有某种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然而,任何一个明星在成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个普通人。

“怎么办?”约翰问我,“要回去吗?”

“不,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们就去拜访奥森·达尔马吉吧!或许他正好在他的屋子里。”我说。

于是我们往那位建筑师家的方向走去。

我边走边问约翰:“约翰,你认为美国的男性会想娶百老汇的女明星当老婆吗?”

“你说的美国男性指的是谁?‘印地安之花’的观众吗?”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这样的美国男性。”

“在我的人生里,原本就没有百老汇的舞台。我对戏剧、歌曲都没有兴趣,没有那些东西也一样可以活下去。我喜欢的是公寓对面热狗店的女孩,或在费尼洛7卖起司蛋糕的女孩。”

译注7:veniero's,纽约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观众的话,请说说你客观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约翰开始说了:“这个问题就像要求情妇也要有一手好厨艺一样。”

“哦?”

“正因为没有好厨艺,所以只能当情妇。要求情妇要有好厨艺,基本上就是错误的。”约翰很肯定地说。

“是吗?那么百老汇的女明星们是……”

“她们是情妇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厨艺或性情,只要会唱歌、跳舞就行了。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厅吃;带她们去高级的商店,她们自然就会表现出好性情。这就是我的看法。”

真是令人佩服的见解。我点点头,说:“的确,说得没错。百老汇要的女明星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妇型的女人。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成。”

“你也同意吗?塞姆。”约翰说。

“可是,约翰,既然如此,乔蒂怎么会成为大明星呢?她看起来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以前的那个伊玛,或是乔蒂的竞争对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着野性魅力,她们才是情妇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资质的女性。”

“塞姆,关于这一点,我有我的想法。睡觉以前,我们会喝点高酒精的马丁尼或琴蕾鸡尾酒,而给女性喝点像黑醋栗苏打或咖啡奶酒之类的甜酒。以前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用酒做例子吗?约翰,我们身为警官,对酒要有节制。不过,你就说吧!”

“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现在男人喝甜酒,谁也不会说什么了,不是吗?在纽约最好的酒馆里,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吧台调酒员,也会在红木吧台上为你调上一杯以前是只有女性才会喝的粉红香槟。可是,你会因为这样而生气吗?不会吧!因为只要是真酒就好了。自从女人们把酒变不见了以后,喝女人的甜酒,总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来得好吧!”

“嗯。”

“已经娶到老婆的人,才会去议论什么是情妇型的女人。所以,想讨论这个话题的话,就必须等大家都有老婆了。还没有老婆的人,谁会去分别什么情妇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说,乔蒂如同粉红香槟吗?”

“在愚蠢的法律下,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了,哪里还有会老实待在家里的男人?谁也不想待在家里。喜欢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马路边了。老实乖巧的女人待在家里,情妇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则,不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情况。”

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敲了三四〇八号室的门,门很快就开了,我们看到了一张有着金色头发的脸。自己设计的大楼发生了如此轩然大波的事端,我以为他一定不在家里,结果却让我很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家里了。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堆记者,造成骚动,所以躲在家里反而是最聪明的做法。

“是奥森·达尔马吉先生吗?”

当我们这样询问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点害怕般地直视着我们。他虽然没有说话,却很快地点了头。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他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着。

“我们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我问。他短暂犹豫后,把门开得更大,让我们进入室内。大概他也忌讳邻居的眼光吧!

一走进客厅,就会发现室内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调非常统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颜色不是金色、银色,就是黑色,非常抢眼。架子里和桌子上,摆满了古代埃及或希腊的神殿模型,墙壁上则满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风格图画,简直就像进了法老的办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戏院的舞台一样。

因为是边间的房子,所以视野很好,不只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一侧,还可以看到南边的中城及雀儿喜地区。可是压在这些地方上面的,却是灰色的云层,听说明天飓风就要来袭了。

“这里的视野真好。”虽然已经相当习惯这里的风景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窗户并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建筑师一边坐在扶手上有动物头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宝座上,一边像年轻的王在颁布命令般,非常严肃地说道。

“窗户不是那么必要?”我反问,“你的意思是,在构造力学上是不必要的,是吗?”我一边说一边想。

我对建筑学的了解非常贫乏,如果想要和建筑师认真讨论建筑上的问题,那么得从头开始好好学习建筑学才行。

“啊,不,不应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楼层的建筑物的话,就力学上来说,必须减少窗户的数量是吗?也就是说,如果窗户太多的话,会影响建筑物本身。是这样吗?”

我的问题应该是相当粗浅的吧?但是,奥森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严肃,感觉有点古怪。他的皮肤看起来还很年轻,虽然脸颊上有很多雀斑,不过皱纹很少。不过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接近银色的金色短发,远看之下很像白头发。还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没有眉毛似的,而且只要一张开嘴巴,就可以看到两颗颜色黄浊的门牙间有极大的牙缝。至于他到底几岁了?看起来好像不到三十岁,又好像已经五十几了。总之,很难从他的外貌去判断他的年纪。

“这个嘛……”

他很为难似的开口了。可是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太清楚。他的体型单薄,可以用瘦来形容,并且老是驼着背,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但他对待我们的姿态又摆得很高,很喜欢摆架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他这一型的人物。这样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欢的类型吧!

“你应该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钟楼来了那么多人,让我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建筑师说。

“我当然可以了解。”我说。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在构造力学上来说,这里可以不要窗户,也可以不要墙壁。”奥森说。

“也可以不要墙壁?”我很讶异地反问。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所以,这边的墙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户。”他指着中央公园的方向说。

“这么高的大楼也可以没有墙壁?安全吗?”

于是,建筑师非常正经地说:“安全。现今的大楼外墙完全没有重量的负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户,也没有问题。”

“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支持那么高的大楼?”

“框架,钢筋的框架。这个骨架支撑了整座大楼。只要计算好,有这个骨架就够了。”

“原来是铁做成的框架啊。”

“不,锻铁是不行的,因为不够‘柔软’。一直到钢铁被开发出来之后,才能建这么高的大楼。以前使用锻铁的时代,能盖到十层楼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话就有危险,所以不能盖现在这样的大楼。”

“嗯,原来不用石头补强,也可以盖出高楼大厦。我现在才知道。”我说。

“其实刚好相反。”奥森说。

“石头是不能补强的,石头只会加速建筑本身的振幅,因为那样会让建筑物的上面变重。”

“振幅?”

“地震的时候,就会有振幅。”

“这座石头岛有地震?”

“有,只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地震的摇动方式有很多,长周期的地震波动会因为振幅的时间关系,而只有上方摇动。例如这栋大楼,位于这一层楼的摇动幅度,大约是七英尺。”

“长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为一个周期的摆动,是相当和缓的地震。”

“七英尺?这里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摇摆?”我非常震惊。

建筑师点头回答:“还没有人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过,迟早会有人发现的。任何构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动周期,在某种时机巧合的情况下,如果相互作用,摇摆的幅度就会变大。对大型构造物来说,零星的振动比较强,但是摇摆的幅度并不强。可是因为容易有共振,所以摇摆的时间会变长。不管是桌子还是椅子,都会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动,但是大楼下的地面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这里也会有那样的现象吗?”

“岩盘地形不容易有那样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险了。不过尽管如此,住在这里的我们还是不能大意。”

“嗯。”

“虽然说现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还非常少,但我们一定要尽快研究这个问题才行。楼面以七英尺宽的幅度摇摆的时候,周围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块,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情景呢?所以说如果用石块补强,反而会造成危险。堆积石块补强的方式,只能用在十层楼以下的建筑。大楼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墙。”

“唔,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人立刻相信。”我说。

于是建筑师又说:“那么,我们用船做比喻吧!建筑的历史和船一样。你知道传统的木造船为什么减少了吗?”

“木造船吗?”

“是的。为什么木头做的船被铁做的船取代了?”

“我认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树木愈来愈少的关系……”

“不是那样,是因为‘铁比木头轻’的关系。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别的理由了。木头会浮在水面上,但是铁会下沉。面积小的木头或铁片,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铁制的船的总重量,却比木头做的船的总重量轻得多。而且铁片比较薄,可以扭转、弯曲的可塑性也比较强。当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风雨或强烈的海流冲击时,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个体了,在暴风雨的冲击下,很容易就被击溃。”

“原来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东西,就必须改变想法才行,只是延伸做小东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说锻铁很快就被钢铁取代了,舍弃不够进步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细的建筑物,重量轻又有可塑性的建材,应该是比较有利,而且能使建筑物更坚固。现在的我们正在发想那样的建筑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么或许不久之后,曼哈顿的摩天楼就会朝这个方向变化。”

“所以窗户……”我把话题拉回来。

“对,如果是那样的建筑物,理论上所有的墙壁可以全部被窗户取代。”

“可是,那样的建筑真的坚固吗?”约翰插嘴说:“虽然理论上是那样,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筑师沉思了片刻,才点头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个人希望不会变成那样。窗户这种东西,会让设计师沉沦。古代的建筑物,例如欧洲十八、九世纪时建筑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户都小小的,所以诞生了许多绚烂的文化。又例如这间房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窗户的话,就可以凝聚出许多的趣味,创造出种种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艺术也是……”

“这些画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挂满墙壁上的画说。

“是莎草纸,这些全是莎草纸画。”

“这个像画一样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艺术经常表现在宫殿墙壁和陵墓墙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艺术。他们的艺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呢?因为‘没有窗户’。最能展现埃及艺术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黄泉之国,唯有那样的地方,才找得到艺术的真髓。这间屋子也是,因为有这么多窗户,所以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眼里只有窗户的建筑师,是做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因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户为重点。”

“嗯,所以你想设计出更少窗户的房子?”

“你说得没错。外观也一样,如果墙壁上满满都是窗户,那么每一栋大楼的外观就会变得一模一样,建筑师能够发挥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高迪设计的大饭店最后虽然没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话,就是一栋窗户非常少的大楼。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棒的设计。”

“噢!”

“窗户使建筑师堕落,让建筑师做偷工减料的事情。墙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当某栋建筑物的墙壁完成变成窗户,就已经不是房子了,而是机械的一部分。只有机能性而没有温暖,是没有发展性的建筑。”

“达尔马吉先生,”我说:“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问,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问你呢?”

“什么事情?”

“建筑师为什么要在谁也看不到的高楼墙壁上,装饰一些图案或雕刻呢?如果是从地面可以看到的装饰,或许还可以在当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离地面三十层楼高的地方放了维纳斯的微笑,也没有人看得到吧?为什么要做那种徒劳无功的事呢?”

“因为附近很快就会盖起别的摩天楼吧!”建筑师说。

“盖摩天楼的建筑师们,会事先认定‘附近也会盖同样高的大楼’,因此在自己盖的大楼上做装饰吗?”

奥森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每个建筑师都不希望自己盖的大楼比别人的矮,都想盖出高人一等的大楼。”

“就是说啊!那么那些装饰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呢?”

“那只是现阶段看不到而已,未来的公共汽车或计程车,都会变成小型的飞行船。飞行船在空中飞,很快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空中交通不会阻塞,乘客还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当作娱乐。就像现在东河的观光游览船一样,观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赏对岸的建筑或风景。”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说:“建筑师真的都在想那样的事情吗?”

“那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美国建筑师是梦想家,也是诗人,是做梦的少年。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设计的电梯,在纽约的世界博览会亮相时,你知道建筑师们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不是摩天楼吗?”

“不是,而是像多层地板层层叠起,一直叠到天际的‘自然田园’。搭乘着电梯,不管到哪一层楼,一出电梯,就是宽阔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来的蔚蓝天空,天空里还有朵朵的白云。每一层楼的各个草原上散布着一间间房子,有些房子涂着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红色的砖瓦房,每间房子都有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我和约翰无言地听着这个梦想。

“另外,每间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飞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飞行船。就像加州那样,每户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飞机,遨游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还有,大楼的墙壁上有专门让飞行船通过的门,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飞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时和画出来的天空一样蔚蓝,有时是下着倾盆大雨的天空。驾驶着那样的飞行船,可以去纽泽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岛玩。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被实现,但当时大家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的。因为有这个梦,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顿。”

我点头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后,又问:“你对现在正在进行拆除大时钟的工程,有什么想法?”

于是建筑师摇摇头,叹气说:“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极。想拆大时钟的人,和用时钟的指针来杀人的笨蛋一样愚蠢。那座大时钟,是这栋大楼的特征,拆掉时钟的话,这栋大楼就是一栋到处可见的普通大楼。未来,曼哈顿的大楼会愈来愈多,这栋大楼就愈发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楼埋没。如果那个时候这栋大楼还有大时钟的话,大时钟将是这栋大楼存在的价值。因为有大时钟,整个设计才能平衡,这是建筑师早就想到的问题。所有的设计,都以大时钟为中心,连走廊的照明设计,都与大时钟有关。所以我说没有比拆大时钟更愚蠢的行为了。这是对建筑的亵渎,让人感到悲哀。”

“大楼的机能会因此而出问题吗?”

“不会马上出现问题,但是,拆除时钟绝对不是正确的事情。这栋大楼正在被逐次改建,这也是无视原设计者的行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从三十七楼到楼顶的出口,理由是那个出口会造成住户的危险。至于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因为大时钟很稀奇,所以有人会想到楼顶去看时钟,不小心就会造成意外,另外也担心有人会跑到楼顶跳楼自杀。现在,轮到要拆除大时钟了。总之,这栋大楼将会愈来愈没有特色。可是,请别忘了一件事,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楼顶了,今后想去楼顶的话,大概非用气球不可了。”

“关于潘特罗命案的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我这么问时,奥森说:“我当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如今这条街上最痛恨凶手的人就是我。”

“达尔马吉先生,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会面的最后,我问:“五号那一天,你做了什么事情?”

“五号?”

“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因为那天管理这栋公寓大楼的公司派人来找我。”达尔马吉说。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我有必要拿出记事本。

“狄亚哥·狄·尚·朱利阿诺和贝提·亚雷。你在进行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吗?”

我拿出记事本,继续问道:“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待到几点?”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建筑师说。

“一直?”我抬起头问。

于是达尔马吉摊开双手,说:“因为我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们讨论到八点左右,因为肚子饿了,便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

“几点回到这里?”

“和他们分手时已经超过十点了,所以我马上就回到这里。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当时我虽然回到家里,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听音乐。只要关上窗户,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我可以去问朱利阿诺先生和亚雷先生吗?”

“请你一定要去问他们。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没有任何恩怨,不希望无端被人怀疑。”他说。

“齐格飞先生说了,他说他三点的时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过电话,当时桑多利奇没有任何异状,可是七个小时后的十点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却被杀害了。”

“是吗?我不知道他的话可不可信。”建筑师的回答让我很讶异。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齐格飞是个骗子。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计划在皇后区盖一座周围有四栋摩天楼的大型复合式表演会场,还请我为那个计划做设计,可是后来却只字不提。不只如此,他还一脸正经地说,以纽约目前的戏剧表演情况,自己不可能会说那样的话。比起那个男人,我更相信预言纽约的巴士和计程车可以在空中飞的建筑师。”

我点头,表示听到奥森说的这句话了。

和奥森见面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觉得藉着这次见面,我好像多少触摸到设计出曼哈顿摩天楼景观的人类的精神了。

这个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得正是时候。就在潘特罗·桑多利奇的断头事件让全纽约吓破了胆,也让一般人认为大概只有世界大战或火星人来袭的新闻,可以盖过这个命案的新闻性时,竟然又发生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件事情比潘特罗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号这天,飓风如天气预报般登陆曼哈顿。纽约开始飘雨,到了半夜时,风也转强了,十号黎明时,纽约已经笼罩在暴风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风狂雨骤。

十号晚上八点左右,中央公园高塔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诡异事件,大楼的玻璃窗几乎在同一瞬间粉碎。被认为是曼哈顿最华丽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变成有着无数洞穴的废墟。可是这个事件并没有造成火灾,除了一个人之外,大楼里的住户无人罹难。

我们立刻赶往现场,在曾经散落着潘特罗头骨的大楼马路上,看到仿佛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的玻璃碎片。大楼四周的玻璃碎片化为白色的山,高度几乎可达二层楼。风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随风飘扬,我用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不管是我们还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茫然地站在现场。我抬头看,发现有些低楼层的窗户是完整的,但是三楼以上的窗户大部分都变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内的灯光则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尸体,接着把那具尸体拉出来。这具尸体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弹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约翰看到脚下的尸体时,不禁面面相觎,因为这个不幸人物,正是八号才和我说过话的设计师——奥森·达尔马吉。他的头盖骨破裂,部分脑浆喷出,全身都是血,不过他的脸还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谁。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只有一位牺牲者,而这位牺牲者的裤子口袋里,有一张写满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纸张,这好像是一张便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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