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个孩子!一张瘦削的脸,脸色苍白,相貌还没有定形。贴身的制服裹着狭窄的肩膀。他的学员的帽子使他显得矮小,使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
他的脸上和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不信任和僧恨。梅格雷要是提高嗓音的话,他毫无疑问地会举起胳膊,把声音挡开。
胳膊上那条服丧的黑纱给人留下另一个而且是更悲伤的特征。那个孩子不是仅仅在一个月以前得到他母亲在印度去世的消息吗?……也许有一天黄昏,在他欢乐的时候?也许在教练船举行一年一度的舞会那个夜晚?……
两年后,他得到三副的职称,将会出国去同他鳏居的父亲会面。他父亲会带他去看一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坟墓,也许会向他介绍一个已成为家中女主人的新母亲……然后,他将在一艘班船或是大货船上开始他的生涯。值班。鹿特丹到爪哇。爪哇到鹿特丹。一个个停靠港。两天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只待了五、六个钟头……
“孔拉德·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你在哪儿?”
现在突然传来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阵可怕的、撕裂人心的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梅格雷的大衣的翻领。双手痉挛地颤抖着。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至少重复说了十回,“不!……你不了解……不……不对!……不是真的……”
他们又走进灯塔光,灯光使他们看不见东西
——使他们的轮廓,直到最微小的细节,都鲜明地呈现出来——接着灯光转过去了,又一次使他们在黑暗中无法辨认。
“你当时在哪儿?”
“不在那儿。”
——不在那儿。
“那儿”的意思就是指波平加家,和他经常靠着树干的帮助跳过来、跳过去的那段运河。
这最后一点是一个当然并不是不重要的细节。甚至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波平加是十二点缺五分被枪杀的,而科尔报告他十二点零五分上的船。按通常的走法——那就是说,绕城走——他需要将近半个钟头。不过,抄近道儿,从岸的这面到对面,只要六、七分钟。
身体笨重的梅格雷在那个像树叶那样在颤抖的、身子骨单薄的练习生身旁一路走着。那头驴子又叫了,这使事情更糟糕。他从头到脚都在扭动,又一次看来他好像要逃走。
“你爱贝彻吗?”
固执的沉默——
“你看到波平加送她回家后,她又回来,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格雷恨不得摇晃他的身子。那可能使他平静下来,恢复理智。然而他没有这样干,反而用宽容的、近乎慈爱的眼光望着他。
“你每天见到贝彻吗?”
又一次不回答。
“你应该在什么时候回船?”
“十点钟……除非得到特殊的允许……我私人去上课的时候……我可以……”
“回去得迟一些。不过,那天黄昏,你没有课,是不是?”
他们来到运河的岸边,就是科尔跳过来、跳过去的地方。梅格雷极自然地向运河转过身去,踩上一根树干,他的分量太重,树干在他的脚底下转动,他差一点没掉进水去。
科内利于斯犹豫不决。
“来吧。快十点了。”
那个孩子感到意外。他原来一定估计他再也回不到教练船上去了,他将要被逮捕,关进监狱而现在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长却把他带回去。他们一起渡河,到了河中央那个缺口的地方一起跳,互相把水溅在身上。登上对岸后,梅格雷站住脚,用手绢擦裤子。
“船在哪儿?”
他还没有到过这边岸上哩。这是一片难以形容的土地,座落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和那条又阔又深、能航行远洋轮的新运河之间。
探长回头看,看到波平加家楼上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映在窗帘上的是阿内伊的侧影。那一定是孔拉德的书房。梅格雷盯着看,可是不可能猜出阿内伊在干什么。
科内利于斯现在平静一些了。
“我起誓,”他开始说。
“别,别起誓!”
这使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惊慌地望着梅格雷,探长只得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说:“起誓一点儿没有用。尤其在你的地位……你想跟贝彻结婚吗?”
“想……想……”
“她爸爸会同意吗?”
沉默。
科尔低着头一路走去,在一艘艘旧船中间觅路前进,因为那一带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横满了旧船。然后,一大片水面出现在眼前——埃姆斯运河。
在运河一个弯曲的地方,一艘黑白两色的船把桅杆伸进黑夜。水手舱很高。所有舷窗里的灯都亮着——那是一艘古老的荷兰军舰,至少有一百年了,一直系泊在运河里,作为教练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它的余年。
附近岸上,有黑糊糊的人影儿和许多发出火光的烟卷。远处传来钢琴声,毫无疑问,是从低级管理人员的舱房里传出来的。
突然响起一阵钟声,那些散在岸上的黑糊糊的人影一下子聚在舷梯脚下,变成一大群。有几个溜达得比较远,跑步赶来。他们好像一群小学生,尽管他们的年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而且穿着商船船员的制服。白手套。一顶梆硬的有金边和帽檐的帽子。※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舷梯顶上,一个老舵手趴在旁侧的栏杆上,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烟斗,一边看他们一个个走过。
整个场面是充满青春和欢乐的气息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不过梅格雷自然一点也不懂。那些学员一上船,烟卷就扔进水里;他们上船后继续逗笑、嬉戏、恶作剧,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最后几个落在后面的人喘着粗气,登上舷梯。
科内利于斯苦着脸向探长扭过头去。他的眼睛血红,充满狂热的神情。
“去吧!”梅格雷咆哮,“好啦,快跑!”
与其说那个孩子听懂了那些话,倒不如说他听懂了那声调。他的手笨拙地举到帽子旁,敬了个礼。他张嘴要说……
“行啦……去吧。快跑……”
因为那个舵手已经在离开舷梯顶。一个练习生担任值班人员。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他们在解开吊床,把他们的制服撂在水手贮物箱上。
梅格雷待在原来的地方,直到他看到科尔跟他们在一起。那个孩子腼腆而尴尬地走下扶梯,耸起和弯倒着肩膀,一路向舱房尽头的一张吊床走去。他还没有走到床前,脸上就给一个飞来的枕头砸了一下。
探长向城里走了不到十步,就看到了奥斯廷。
奥斯廷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看练习生回船。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显得高大、笨重和温和。他们都一直在看年轻人和孩子们爬进吊床和打枕头战,这不是相当荒谬吗?这不是使他们看起来好像两只老母鸡在监视一群过分冒险的小鸡吗?
他们互相望着。巴斯并不畏缩。他用一个从容的动作,碰碰帽檐。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之间任何交谈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沃屈姆市长还是忍不住用荷兰语说:“晚上好……”
“晚上好……”梅格雷用法语说。
他们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这条路经过两百码光景后就变成城里的一条街。
他们几乎并肩走着。要避免这样的话,其中有一个要故意放慢步子。没有一个这样干。
奥斯廷穿着木鞋。梅格雷穿着城里人的服装。一个叼着一个陶土烟斗;另一个叼着一个石南根的。他们走到第三幢房子前,那是一家咖啡馆。奥斯廷把木鞋上的泥土敲掉后走进去。按照荷兰风俗,不管怎样,他把木鞋脱在入口处。
梅格雷几乎毫不踌躇。他也走进去。
里面约摸有十来个人,水手和驳船上的船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抽烟斗和雪茄,喝啤酒和杜松子酒。
奥斯廷同其中几个人握手,接着看到一张空椅子,他就沉重地坐下来,听他们谈话。
梅格雷也坐下了,不过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尽管没有人明显地表示对他有任何注意,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最被人感兴趣的。老板同他们一伙,等了一会儿才来问他要什么。
杜松子酒是从配着黄铜装置的瓷器龙头里放出来。同每一家荷兰咖啡馆一样,那里尽是杜松子酒的气味,使荷兰的咖啡馆同法国的大不一样。
奥斯廷的小眼睛每一回向探长看,就眨一下。
探长伸出他的大腿,接着藏进他的椅子底下,接着又伸出他的大腿。他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只要能掩饰他的困窘,他什么都干。老板故意又站起身来,给他点火。
“许多星!”
梅格雷皱起眉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听不懂。
“许多星,可不是……东风……”
其他人听着,互相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别人。其中有一个人指着窗外的满天星星。
“许多星……好天气……”
他在设法解释,风是从东边吹来的,这会带来好天气。
奥斯廷在从摆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挑一支雪茄。他让大伙儿看到他故意挑了一支黑得像煤的马尼拉雪茄,他咬掉雪茄头,吐在地板上。他吸引别人注意他的新帽子。
“四个盾……”
四个盾。梅格雷计算出那是多少法国钱。奥斯廷的眼睛一直不断地在眨巴。
可是进来了一个人,摊开报纸,开始谈起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里的最近行情。接下来的谈话热闹得很。由于声音响亮和荷兰语发声嘶哑,确实听起来好像一场争吵。梅格雷被忘掉了。他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些零钱,然后走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