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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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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颜铭说了阿蝉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是不是在外边有合适的人了给她也物色一个,女的到了年纪,没个男人心里空落落的。www.mengyuanshucheng.com夜郎说饺子宴酒楼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蝉和小同乡那个样儿,怕是爱女的恶心男的哩。颜铭说,她就是有那个毛病,社会上即使能容了她,岂不也一辈子都毁了?明日把小青叫来见见面,事情或许还能成的。翌日,颜铭还催督着夜郎去给小青打电话,门敲响着,丁琳却来了。丁琳沉沉地说:“你们知道不?吴清朴走啦!”夜郎和颜铭当下愣得透不过气来。

丁琳说,婚姻介绍所介绍过来了几个姑娘,她看了一下,觉得其中的一个蛮不错的,领了先到虞白那儿,让清朴过去见见面,虞白却害了病,诉道清朴留给她一封信,头一日已经离开饺子宴酒楼回考古队去了。她问饺子宴酒楼那么一大摊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说邹家兄弟俩把酒楼拿过去了。邹老大的店倒卖之后,那信访局长的儿子一直在谋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过他们,被欺负得只好便宜卖给人家,兄弟两个仇很大,但知道邹云与清朴退婚,却又合起来要饺子宴酒楼,说是他们邹家的,清朴被闹得不过,再加上自个也无心思开店,就一个萝卜三头切,自己拿了一份钱款回考古队去了。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泪,接着说:“这邹家都是些狼么,清朴就这样让他们毁了!”夜郎说:“清朴也是个孱头,这些事为什么不给咱们说?那邹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负软的,清朴后边不是有咱哩么?就是正道上扳不过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这么一走,算是什么事嘛!不说是人走财散,空空一场,清朴往后这精气神儿怎么提起来,如何过呀?!”颜铭说:“清朴不知道你脾气,能给你说?红道上没什么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人命来哩!”夜郎说:“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窝囊鬼!”颜铭说:“得了得了,你好强咋还是这个样子?”夜郎被呛住,气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话说回来,走了也有走了的好处,清朴的兴趣原也不在开饭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将来或许能干出个气候的。只是我操心虞白气病了。”夜郎说:“虞白病得怎么样啦?”丁琳说:“她心情一直不好,稍稍有些精神了,却遇到这事??人还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让你多事多灾的。”颜铭说:“那日看起还精神的。”丁琳说:“别瞧她人面前什么都大大咧咧,其实也脆弱。女人么,能刚强到哪里去?她有颜铭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颜铭说:“我有什么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说:“颜铭,我今日还得去老先生那儿处理些事,你是不是带些东西先去看看她?事情处理完了我就来。”颜铭说:“我该去的,只是这样子??”丁琳说:“我才要问的,你是怀孕了吗?才几天就变成了这样?”颜铭说:“难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说:“这有啥难看的,脸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颜铭的肚子。颜铭不好意思,就坐在沙发上,拿过毛衣在怀里问丁琳领口怎么收针。

夜郎上午忙活复印,吃过午饭就骑了车子往虞白家来。民俗馆里不知举办什么活动,门前拥了许多人,两边的巷道上也买卖着西京城里的传统小吃,如五香豆腐干、洋芋糍粑饼、泡儿油糕、咸鸭蛋、糁花麻糖。紧时着,锣鼓家伙咚咚嚓嚓响,从大门里走出一队头扎白毛巾、腰系着筒子鼓的年轻人,在场子里演动一种舞蹈。夜郎一看那阵势,知道是陕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门口的石狮时,夜郎去过陕北的安塞,在黄土高原的尘土地上,看过当地农民跳过这种舞,那是黄尘滚滚,鼓声震耳,人如疯狂般的野性美,现在,城里人也学着样儿,也在跳腰鼓舞作为旅游点上的一种招揽,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兽从山林走向公园的情景。它们还叫什么野兽呢?在公园里有吃有喝成为兽中特殊的一类,活着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点动物知识。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脸长身的年轻男人,踢腿弯腰,每做一个动作还给旁边的什么人挤一个飞眼,十分好笑,周围的人却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窝里瞅了瞅,防备虞白和颜铭也来看热闹。瞅着没有,过去买了六个塔儿饼用纸包了,却发见狗子楚楚在摊位旁啃一根骨头。夜郎叫道:“楚楚,楚楚!”

楚楚撒腿就跑,夜郎还以为虞白她们在馆内,楚楚跑一截却停下来往后看,待他过去了,抬脚儿往前跑,一直带他到了家里。

虞白和颜铭已经呆过了一个上午,颜铭仰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虞白却盘脚搭手坐在那里,前面是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沙锅熬中药。夜郎进去的时候,见她们很平静,低低地叙说什么,并没有难堪和尴尬,犹如亲的姊妹。夜郎紧张的心放松,嘿嘿地只是笑。颜铭说:“白姐你瞧,傻不傻的?进门不说话只会笑!”虞白说:“提什么好吃的?是给病人还是给颜铭的?”夜郎说:“是油塔儿。我还担心你病倒在床上,瞧你这样儿就高兴了!”虞白说:“是颜铭来了我才起来的。你讲究和我认识的时间长,倒不如颜铭关心我。”夜郎还是笑着,打开纸包,让她吃油塔儿,虞白就取了碟子,砸了蒜泥,用筷子夹了油塔儿一抖一抖,抖成了一窝细麻似的,蘸了蒜泥,给库老太太吃了二个,颜铭吃了一个,再让夜郎吃,夜郎不吃。虞白说:“拿来就是我的,我招待你——也不吃吗?”夜郎吃了一个,动手去搅汤药。

虞白说:“用一根筷子,两根就是吃饭,把药要当饭吃了!”自己去搅,再将一张纸盖在上边,又把身子端坐好了。夜郎说:“瞧你这得病倒雅致的。”虞白说:“病着好呢,一是得了病如读一本哲学书,能悟出好多事体,二是一得病,几天里把十几年不见的朋友都见了。这不,不得病,颜铭不来,你夜郎也不来的么。”夜郎笑道:“这么说,得病是人生的财富了?——那我也去生病呀!’?颜铭就看虞白,说:“你现在相信我说的是真情吧?他一点也不知道的。”夜郎问:“你们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虞白说:“也不必再瞒你,我和颜铭正说你的病的,你就来了!”夜郎说:“我有什么病?在乡下那病早好了,还有什么病?有病我还不知道?”虞白说:“你夜里做不做梦?”夜郎说:“是人怎不做梦?梦醒来却全忘了。怎么啦?”虞白说:“你知道你夜里干的事吗?”夜郎说:“??颜铭给你说什么了?我早就??”夜郎以为颜铭说了夫妻的事,自己先脸红了,颜铭也知道他误以为了什么,说了句:“夜郎你??”脸色炭烧,起身去和库老太太拉家常。虞白笑了,说:“好不要脸哟!”便收了笑,说:“你夜里常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门知道不?你害的是梦游症。”夜郎说:“是不是?”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却说:“颜铭,这是真的?我去开戚老太太的家门了?!”颜铭说:“我怕说破吓住你,你果然后怕了,白姐,白姐!”虞白说:“这有啥怕的?是病就治病嘛。”夜郎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颜铭在做梦,梦见我是这样的吧?”夜郎这么一说,颜铭也迷糊起来,还真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一时不敢肯定了。夜郎就说:“一定是她做了梦,分不来是真是假的了。我就是夜游,能跑那么远的路自己还不醒来吗?”越发不信。虞白说:“没有了更好。咱下午吃火锅吧,你出去给咱买些菜,颜铭第一次到我这里,中午随便吃了顿便饭,我总得招待招待呀!”掏钱给夜郎。夜郎说:“我来请客,权当你去我们那儿了。”出门就走了。颜铭过来说:“我想了想,他夜游是真的。”虞白说:“他不承认就权当是假的吧,这么当面说破了,或许会好的。”颜铭说:“白姐,我真担心他的,你给我这么说说,心也宽展了,我以后要常到你这里来呀!”虞白就搂了颜铭,爱惜地说:“这夜郎哪儿来的这个福,真是造化,也应了‘男不坏,女不爱’的话了!”自己眼里却潮潮的。颜铭在虞白的怀里,觉得什么东西垫了头额,抬头看了,是那枚钥匙系在脖上,想说出这钥匙的怪异处,不知怎么却终没有说出来。

夜里,夜郎在床上对颜铭说:“你今日怎么给虞白说我夜游了?怪吓人的,我那么恶心地三更半夜去开人家的门,我真的是再生人啦?!”颜铭说:“或许那是我做梦里的事,白姐问你的情况我才说的。”夜郎说:“你现在了解她了吧?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哩,我进去见你两个亲亲热热的样儿,我好高兴,真盼望你们做长长久久的朋友。”颜铭说:“我和谁都合得来,只要你属于我就是。”夜郎说:“哎哟,我这么丑的,还有这魅力!你放心吧,你夜里猫儿似的睡在身边,听着咝儿咝儿的呼吸声,我就知道我该对你负责了。”正说着,夜郎便有些难以把持,要轻举妄动,颜铭说:“你是个惹不起!——不敢的,你要不行,自己解决去。”夜郎去了厕所,回来躺下,却说:“咱在这里热乎,虞白一个人,倒怪可怜的。”

颜铭说:“你想她啦?”夜郎说:“别说二话,睡吧。”把灯拉灭了。颜铭紧紧偎在他怀里,喃喃地说:“这是我的,你不能给别人呀??”就睡着了。颜铭这一夜心极踏实,也是白日走了许多路累了,一觉就睡到天大亮,天亮醒来却觉得浑身发痒,一揭被子,竟发现被子上爬着一只虱,吓得叫了一声。两人把虱捉下来捏死,面面相觑,却觉得奇怪:从来没在这里发现过虱子,这虱子是哪儿来的呢?颜铭说:“昨日去白姐家带过来的?”夜郎说:“才是笑话,就是咱生虱子,虞白也不可能生的!”颜铭起来就把被子拆洗了。

虽然发现了虱子,颜铭的情绪也还特别的好,如此三日,拖着很笨的身子帮阿蝉做这样做那样。阿蝉依然对她的胡子烦恼,理了一个短发型,又买了一身男式服装,穿着要颜铭评价a颜铭说:“像个帅哥儿!”阿蝉说:“晚上咱俩去舞场,看我也挂一个妞儿来。”颜铭说:“我才不去的。让夜郎说我这个模样了还疯!”阿蝉说:“光让他疯?昨儿夜里那么晚回来,干啥去了?”颜铭说:“他哪儿也没去的,我俩出去买了一件衣服,回来你已经睡了,、其实才九点半。”阿蝉说:“你也包庇他,半夜了他开门进来吵醒了我,我一看表已下半夜四点了。你有身子,可别闲下他在外边吃野食。”颜铭吃了一惊,笑着说:“他还有那个胆儿呀?!”心里却忐忑不安的。这一夜就没有睡稳,到了后半夜,果然发觉夜郎又起来穿衣,开了门往出走。颜铭暗暗叫苦:他的病又犯了!起来尾随他下楼,过街。夜郎像个木偶似的,不言语,无表情,幽幽地往前走。昏暗的路灯下,颜铭挺着肚子跟在后边,远不得近不得,一会儿看他步履沉重像一个老头,过马路边的石阶时几乎磕绊了一下要摔倒,那样子简直是一旦摔下去,稀里哗啦关关节节就都会散了架子,一会儿却身轻如飘,犹如一个剪纸。颜铭害怕起来,想大声地叫喊,又怕惊了他,也怕惊了自己。这么尾随了一段,却发觉夜郎并不是去竹笆街,而是还一直往北走,又向西拐,最后走到的竟是虞白居住的楼群。颜铭心里紧起来,莫非他是和虞白有幽会吗?等夜郎走进了那并没有大门的楼区内,她藏在车棚的阴暗处,夜郎就已站在了虞白家的厨房窗下,月光半明半暗地照着,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用手在掐窗台上那盆虞美人花瓣,后来就又木木地转身往回走。等颜铭返回来的时候,夜郎已睡在床上,呼呼地发着鼾声。

颜铭第二天就去了虞白家,把一切告诉了虞白,虞白骇了一跳,去看厨房窗台上的虞美人花,花真的被人掐去了三四个瓣儿。她站在那里发了半天的呆,过来就不让颜铭走,要她夜里就睡在这里,要亲眼看一看夜游的夜郎。下午,虞白给阿蝉去了电话,告诉了颜铭在她这儿住的话,到了夜里,三个人都没有睡,下半夜拉了灯就听着动静。果然四点左右,看见了夜郎鬼魂一般地出现在厨房窗口外,在那儿呆立,掐了一个花瓣就无声无息又走了。夜郎一走,颜铭就哭起来。虞白说:“他真的害了病了!??怎么就到我这儿来?”颜铭说:“他有钥匙的时候是去竹笆街的,没钥匙了,却到你这里??”虞白说:“他把钥匙给我了,莫非怪处都在钥匙上?”就从脖子上取下钥匙,似乎钥匙上真有了鬼魂,三个女人都惊慌失措起来。库老太太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把钥匙又拿了看,说:“再生人的钥匙你们稀罕地戴来戴去,不招鬼才怪的!”问虞白和颜铭身上来没来红,若有红,用那纸包了钥匙压在墙角会避邪的,在乡下有了怪异的事都这么办的,鬼魂是怕红的。但是,虞白和颜铭都没有。

一直坐到天亮,虞白便领了颜铭去刘逸山家讨符去。刘逸山家的院门紧关着,敲了半日才开了,却走出三个人来,见是虞白和颜铭,其中一个就又拉刘逸山到一边耳语,刘逸山说:“这当然,当然。”

那三人就走了。刘逸山又关了院门,对虞白说:“不知道是你,让你在外边久等了。”虞白说:“那是些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刘逸山笑着说:“他们以为保密,其实早上外边就有人传开了。进来说吧。”入了内庭。虞白问:“什么新闻?”刘逸山说:“刚才那一个说话的是市府的一个秘书。”虞白说:“怪道哩,我说面熟的,是不是那个东方副市长的秘书?”刘逸山说:“你认识东方副市长?”虞白说:“清朴的饭店开张时他们来剪彩过。东方副市长一直有病,莫非也来求到你了?”刘逸山说:“你也知道他有了病?看来已经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外面都传说那副市长犯了事了,被抓起来了,是犯了经济问题。”虞白和颜铭叫了一下。刘逸山说:“他害了肝病,不知谁的主意让他吃胎盘肉,他在位上,总有一帮抬轿的人苍蝇一般地围着他嗡嗡,身体是吃得好了起来,可贪污受贿的事,也盖不住了??听说数目吓人??那副市长原本也是精明能干的人物,只是耳根软,那些抬轿的人,没出事前都去巴结他,出了事,追究责任,一个比一个溜得快。倒来求我要符保自己了。咳,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可偏偏这一两年城里尽出这号怪事,前三日东门口那家姓鲁的,家里发现了一只老鼠,竟是碗口粗细,让我去看宅子,那是座新宅子,宅子的屋梁上楔着一个木橛的,这是木工盖房时使的拐——这我倒能治的,可一个堂堂的副市长竟出这事,恐怕是这个城钟楼上有了问题。”虞白说:“我今天来也是为了避灾,讨几张符的。”刘逸山说:“现在要符的人多,我刘逸山禳治个小灾小异可以,若是钟楼上有人做了手脚,关乎这么大个西京城的事,我就无可奈何了!什么事?”

虞白看看颜铭,颜铭说:“是家人不安。”刘逸山说:“现在家人不安的多。前一段,民俗馆长来测卦,就说害了心慌意乱的病,要了几张符去了;昨日图书馆一个科长来了,也说是家人不安,连测了几个字都不好,又替人测字,还是不好,唉声叹气地去了。你今日又是家人不安!”刘逸山异样地笑了笑,返身去后室将几张符拿出交给了虞白,说了一句:“其实用不着的。”

虞白和颜铭拿符回来,颜铭突然说:“白姐,你不觉得刘先生怪怪的吗?他既然给咱们符,又说‘其实用不着的’,是他嫌咱们没说实话吗?”虞白说:“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了吧。”一张包裹了那枚钥匙,压在了后院假山下的石头底下,叮嘱颜铭贴一张在厨房的窗棂上,自个立在假山下怔了半天,看见水池子里落下一片树叶,树叶未动,池水也安然不动,绿得发了锈。剩下的一张,颜铭带回自家去,悄悄压在了夜郎的枕头下。

夜郎竞再没有夜晚出游的事了。

颜铭心里禁不住地高兴,又不好对夜郎说明。

一日起床,夜郎出去忙活了,阿蝉也去买菜未归,侧了身子在床上看一本电影画报。她听人说过,怀孕的时候多看看美人照,将来孩子就长得漂亮。阿蝉就提着一条鱼回来,说楼前的丁字路旁有一个女的,是打工的,怪可怜!说着就嘀嘀嗒嗒掉眼泪。颜铭倒有些生气,说:“打工的可怜了什么?你是打工的,我何尝不也是打工的!”阿蝉擦了眼泪,说:“我倒不是惺惺惜惺惺,对你们有了什么意见。那女的年纪轻轻的,却抱了一个婴儿,说是到北京去打工的,在北京生的孩子,母子俩要返回陕南的,却没有了钱,求爷爷告奶奶地在那里讨要。”颜铭说:“你说诓话,她去打工,却怎地抱了小孩?莫非是在乡下逃计划生育,以打工的名义到城里生产了再要回去的?”阿蝉说:“来城里逃计划生育的我见得多了,那都是稍有些年纪,生过一胎两胎的人,这女人年轻轻的,要生就是头胎,用得着跑出去生?”颜铭说:“这倒也是。莫非又是一个做了什么小老板的暗妾的又被人家遗弃了?”阿蝉说:“怀里的孩子瘦得猫儿似的,只是头大,又是扁的。有人问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儿,那女的说生孩子时难产。难产很像真的,或许是她和谁野合了,生下的孩子。”颜铭说:“你说的好难听!”也没了心情看画报,身子在被子里往下一溜,面朝墙睡了。

过了许久,阿蝉却在推她,叫:“铭姐,铭姐,你是不理我了吗?”颜铭说:“我怎是不理你?!”阿蝉说:“你不理我,也不肯理客了吗?”就听着有人说:“怄气了?要怄气也不拣个时候,成心要生个丑崽的?!”颜铭转过身来,床边站着的却是宽哥和宽嫂。宽嫂墨绿色毛衣上套了一件格子布马甲,手里提着黑米、一只乌鸡;宽哥则笑嘻嘻的。颜铭就翻下床来,笑了说:“哪里是怄气了?我只觉得困,倒一下,阿蝉就犯心思了。”阿蝉说:“我是保姆,烂心子人,什么事爱往身上揽。”颜铭说:“你是保姆,我连个保姆都不是的。”宽嫂说:“能进一个门,都是前世修的缘分,都是姊妹,分什么保姆不保姆的。”阿蝉就在厨房里沏茶,叫嚷着没开水了,又拔开炉门烧水。宽嫂就问起颜铭的身子,看了看,用手再揣揣,连声说:“笨了。”颜铭却问道:“嫂子,我这骨盆小,会不会难产的?”宽嫂说:“再小的骨盆,到时候就发开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颜铭又说:“我年纪有些大,防止难产,到时候我做剖腹产的。”宽嫂说:“万不得已不要剖腹产,人来到世上要走人路的,剖腹产的孩子不是匪气就是刁钻。年纪有多大?他不出来拽都拽得出来!”颜铭说:“阿蝉刚才说,楼下有一个女的,年纪倒比我轻得多,都是难产的。”宽嫂说:“她尽胡说——阿蝉,阿蝉!”阿蝉进来。宽嫂说:“颜铭有身子,不要说些不顺耳的话,是谁个难产了?”阿蝉说:“楼下真有个讨饭的女的难产过,年纪小小的,怕是野合的私生子。”宽嫂说:“你记着,天下没有野合的孩子是难产的!”就脸上不悦,又不能说阿蝉,对宽哥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啥?说女人的事,也需要个警察吗?”宽哥就退出来,却叫了阿蝉问楼下那女人是不是要饭的,年纪那么轻的要什么饭?阿蝉便又说了一遍,宽哥说:“我下去看看。”就出门下楼去了。

阿蝉烧开了水,也沏了茶,宽哥却不见回来。

颜铭拉了宽嫂的手问这么忙的还来看她什么,又不是坐上床了。宽嫂说买了乌鸡已几天了,总说来看的,却是抽不开身,鸡再放着,一身肉也快延干了,正好宽哥今日也要来问个事的,才一同来了。颜铭说宽哥问什么事?宽嫂说昨日邹云从巴图镇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向刘逸山测个字的。颜铭就说:“邹云来电话了?怎地不给虞白电话,虞白与刘先生熟呢。”宽嫂说:“你宽哥也恼得不想理她,可想想,她和清朴的事一完,哪里还有脸面去求虞白?一定是什么紧要的事,万不得已了才求上他的。你宽哥又不认识刘先生,就来说给夜郎,让夜郎或虞白去找刘先生的——应人是小,误人是大,他是个认真的,就来了。”颜铭问:“要测个什么字的?”宽嫂说:“一个‘滑’字。”颜铭说:“这么个怪字!”

说着,宽哥就回来了,一脸苦愁,说:“可怜。”宽嫂说:“我就见不得唉声叹气,没事唉声叹气就是贱命,不穷都穷了!”宽哥说他去丁字路口见着那女人了,果然可怜,去北京打工,钱没挣多少,还被贼偷了,母子俩不得回老家,他一去,那女人就给他磕头,让他帮些路费钱。宽嫂说:“你就给了?”

宽哥说:“我身上哪有钱?有多有少你都掏去了,我就给车站开了个证明条,证明她从北京打工回来被贼偷了,让车站照顾她,坐个免费车回老家去。”宽嫂说:“把你说得牛皮的,你是什么省长市长?你的证明谁认?”宽哥说:“我是警察,我落着我的名字、单位,车站就会认的,怎么着?”宽嫂就笑道:“哟,真没看出,我嫁的还是个能行的男人哩!那好么,你是雷锋,我们倒盼不得你永远是雷锋——你去杀了那乌鸡吧。”把宽哥推到厨房里去。

夜郎回来,听宽哥说了那个“滑”字,下午便去虞白家。库老太太不在,虞白才熬了药,把炉子提到后院,抬头就看见墙外不停地有落叶飘过来,心里就想:有一片叶子落到窗台来就好了!这么企盼着,却没有一片能落在窗台,就听得屋里夜郎在叫她。走进来,夜郎还在喘气,鼻翼一闪一闪地,说:“今日我不敢多呆的!”虞白倒有些生气了,说:“我几时把你扣了人质了?”夜郎一下子噎住,忙笑着说:“不是那意思,戏班后晌要回来,来电话说买了许多东西,要我去车站接的。”虞白也缓下劲了,偏还冷冷地说:“都忙,你忙你的鬼戏,我忙着生病。哼哼,你要不这样说,我或许放你走了,你这样说了,我偏不放你。——你坐过来!”夜郎从对面椅子上坐到沙发上,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大娘不在?”虞白说:“你害怕了?”夜郎说:“我怕啥的?”虞白就说:“那我给你个怕怕看!”便忽地抓住了夜郎的手。夜郎确实是震动了一下,两人都没有说话,那震动传递到了另一双手上,两双手在那里握着,抠着,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手是能说话的,越说越急促,遂就一起抖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感觉里是百年之久,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有四条腿四只手,像一只螃蟹从沙里被突然地丢出在沙滩上,横着竖着地挣扎翻腾,空空的房间里,只有喘息声,后来有脚撞倒了刚刚整好的药罐,罐子碎了,药汤浇在地上,烫着了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看的楚楚的前爪,汪的一声,起身跑去了卧屋。夜郎在说:“药罐碎了。”虞白在说:“楚楚看见了。”夜郎爬起来去收拾药罐,但他没能起来,虞白紧紧地缠裹了他,头在他的肩上说:“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夜郎说:“听!”虞白说:“两个和尚出外,在一条河边遇见了一个女人,水很大,女人过不了,大和尚就抱了女人过河。过了河把女人放下,两个和尚就又继续走路。小和尚说:咱出家人不近女色的,你怎么能抱了她过河?大和尚说:我早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夜郎,咱俩的事你是忘了,我却是那个放不下的小和尚。”夜郎听了,浑身酥酥地颤,把虞白的脸端过来,说:“我哪里就放下了?你已经把我害了,这后半生我怕永远会想着你,没个好日子了!”就跪在了沙发上,双眼盯着虞白,自己的眼里却流下泪来。虞白努力地抬着脖子,嘴唇颤着,错开了部位,像待哺的一只鸟。夜郎即送上去,一阵喃喃低语,他的手开始蛇一般地在那里乱钻,摸到了肥的地方,也摸到了瘦的地方,一根一根数那肋骨,当碰到胸部的时候,她挣扎着,要竭力翻起来,但是不能,却侧了身,用手紧紧地也在那里拥着,说:“蔫了,都蔫了。”这一刹那间,夜郎知道她仍在悲哀自己是老了,她不愿意平面地让他摸到失去光彩的东西,她的侧睡为的是让能有丰满的表现。但夜郎没有言语,掀起她衣服时候,虞白却突然坐起来用手死死地按住,说:“够了,夜郎,这已经够了,咱们再往下去,过后只能更是痛苦,过去咱们没有这样,现在你有颜铭了,你更不能啦!”就把衣服穿好,自己又坐到了夜郎坐过的椅子上,说:“我老了,我是不如颜铭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心里说过,不管我们结局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抱一次的,你就是和别人结婚,我也一定要约你出来,我当一回坏女人的。”夜郎还跪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虞白,眼里噙着泪水。虞白说:“别这样,你别这样,你瞧,咱俩的裤管上都蘸着药汤了!”夜郎站起来,一边揩着裤管上的药汤的痕迹,一边说:“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呀,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吗?!”虞白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怕的。”夜郎说:“我啥也不怕,你如果说咱们现在去私奔,我马上会跟了你走的!”虞白说:“你这胡说,这么说我又真害了你!我今天这样,我并不是要害你,是为了你也为了我,或许咱们就是这些缘分吧,我在你??”她原本要说夜郎夜游到她这儿来的事,但又不说了,改口道:“我买了一个戒指送给你的,值钱倒不值钱,我却什么也不给你,就给你这戒指,从此要戒了你,也戒了我。”就去抽屉取了一个匣子,从匣里拿出一个景泰蓝的戒指,套在了夜郎的中指上。夜郎说:“戒指都是定情物,无始无终的一个圆满。”虞白说:“我只取字意。你是忙人,你现在该走了吧?”夜郎说:“我是有事着的,差点倒忘了。邹云给宽哥来了电话,说她最近有个麻烦事,让测个字看结果。宽哥不认识刘逸山,又让我来托付你。”虞白说:“她邹云还有麻烦事?字是什么字?”夜郎说:“一个‘滑’字。”虞白听了,低着的头突然扬起,问道:“出什么人命了?”夜郎说:“怎么是人命事?邹云并没说什么的。”虞白说:“字中有骨,见了骨不是伤就是亡,又是与水有关,而且,你来问这字,咱又是才发生了那事,这在测字中叫外应,必是邹云那边出了事故,可能直接与她的感情有关。我看过几本测字的书,这是个简单的字,用不着去问刘先生。不管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清朴的事,毕竟也是熟人一场,你得回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啦?”夜郎说:“这个当然。有了情况,我会来告诉你的。”夜郎才要走,库老太太回来了,一见破碎的药罐,却说:“这下好了,虞白病要好了呢。”虞白说:“是吗?这么说,夜郎一来这药罐就碎了,夜郎该是治我病的药引子了!”库老太太就拿了那水盆中的珊瑚,只是看着,说:“夜郎你常来么,你常来着好。”夜郎说:“常来常来的,本来就常来的么。”小声却对虞白说:“再常来我成药渣子了!”虞白笑而不答。

夜郎从虞自家出来,看看时间,急急火火去了车站。南丁山贪着乡下菜价便宜,每人竞给买了一麻袋洋芋。夜郎帮着把行李、道具、洋芋运回来,便到戏班办公室里给巴图镇的邹云挂通电话,邹云听说了测字的结果,哇的一声就在那边哭了。夜郎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邹云才哽哽咽咽地说,是宁洪祥失踪了:前不久和一家公司争夺矿洞,械斗了一次,对方是彻底输了,而且所有人马都离开了巴图镇。这边的生意极红火,几乎是日进万元,可宁洪祥却七天里没了踪影,不知为生意出外了还是发生了意外不测。夜郎听她哭得伤心,要安慰又没词,就说测字毕竟是测字,不见得就那么准,组织些人四处寻找,或许是一场虚惊,如有了结果就来个电话,这边的朋友还都操挂着。邹云在那边说:“还操挂我?”喃喃不绝,哽咽了一通才放下话筒。夜郎打完电话,痴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半天,饰刘四娘的演员喊他出去吃馄饨,喊了数声喊不应,噘了嘴和别人出去了。夜郎掏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寻不着火柴,好不容易寻着火柴,却又寻不着了烟,心想真是闹鬼了,刚才把烟叼在嘴上的,怎么就不见了?等扔了火柴,双手来搓脸,耳朵上却掉下一支烟来,原来寻火柴时把烟又架在耳后了。自己又生自己气,就给宽哥拨电话,要把邹云的事告诉他,但宽嫂回话说,天擦黑局里来人把宽哥叫走了,等回来了让他来找夜郎。

夜郎就在办公室等到夜里十一点,宽哥没有来。回到家问颜铭,颜铭也说没见宽哥来的。

第二天,宽哥仍是没来。

夜郎不免有些生气,无奈戏班回来,南丁山需要拉他一块去文化局汇报工作,不想见宫长兴,但身在屋檐下还得低了头,便提了些烟酒去见他。烟酒是康炳去街上买的,一瓶五粮液老窖,两瓶雀巢咖啡,三条红塔山香烟。南丁山认为烟太多了,当下拆了一条让大家吸,可一吸却发现是假的,问康炳在哪儿买的,康炳说在假烟市场上买的,现在南八路专门有个假烟市场,明明白白说是假的,价钱少了一半,专为送礼人提供的。南丁山就火了,说给宫长兴送礼,并不是一棒子买卖,以后不停地要与其打交道,送上假烟去得罪他,还不如不送哩。让康炳重去购买,夜郎说不用的,他去换换,就让康炳脱了身上的夹克给他穿了,将两条假烟塞在里边骑车就出去了。走到一个小烟摊上,人并不下车子,一脚蹬在地上,叫嚷来两条红塔山,卖烟人递给了两条,他塞在了夹克怀里,就在裤子口袋里掏钱,钱给了人家,却说:“这么贵的?会不会是假烟?”卖烟人说:“我常年在这儿摆摊,要是假的,你来把摊子砸了!”夜郎说:“好!真货就好!但我只给你一百元一条,上星期二在丰户路我买的就是一百元一条的,哪里有一百二十元一条的?”卖烟人说:“笑话!一百元一条,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夜郎说:“就是一百元,你还不信?”卖烟人说:“你不买了拉倒,菠菜都一元五一斤了,哪有一百元一条红塔山的,小伙子,把烟退给我,你看哪儿便宜你去买吧!”夜郎说:“退给你就退给你,不在你这儿买我还不吸烟了?!”把钱收回来,从夹克里掏出两条烟扔给了卖烟人,骑车子一溜烟回来了。回来排说了一遍,康炳还是弄不明白,夜郎说:“真笨,两条假烟塞在怀里左边,两条真烟塞在右边,我退的时候就从左边取了假烟退他,他哪儿就注意了!”康炳说:“好呀夜郎,能行是能行,我可害害怕你了!”夜郎说:“你以为我是好人呀?!”笑了一回,就去了文化局。

宫长兴的情绪明显不高,更奇怪的是,原来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没说上几句,便打发他们去演出科汇报。到了演出科,夜郎特意留神办公室有没有个信访局长的儿媳妇,果然见窗前桌边坐着一个漂亮女子,个头小小的,正在用蔻丹染指甲,两只手血滴滴的,就心里犯恶心,说突然头痛,让南丁山和康炳汇报,自个出来到街口在路栏杆下的台阶上坐了。不想就遇见了先前在图书馆相好的那位同事,自行车后带着个长眼阔嘴女子过来。夜郎喊了一声,那人哎哟一声就停下来,让女子原地撑了车子,自个跑过来说:“我换了班子啦,你瞧怎么样?”夜郎说:“好嘛,嘴要再小点就更好了!”那人说:“这你就土包子了,现在兴大嘴,嘴大了性感,你没见她笑起来嘴大,不笑了却小的?能大能小就是好女人哩!你在这儿干啥?”夜郎说:“窝囊得很,向宫长兴汇报工作嘛!”那人说:“他妈的,上次咱用传呼机整人家,没整下来反倒上去了,火大了泼不得水,水就成油了!”夜郎说:“当官怕也不是好当的,他才当了几天,今日我瞧他头发都白了。”那人说:“头发白了?会不会是搞基建的事牵扯出他了?”夜郎说:“什么基建的事?”那人说:“这你不知道?他还在馆里的时候,兴建图书大厦,基建处长连贪污和吃回扣发了许多黑财,前一度清查出来了。大家都怀疑宫长兴也吃了黑食,他不吃黑食那处长不敢那么胆大妄为的,可去调查宫长兴,宫长兴一口咬死,他分文没得,而那处长也守口如瓶。现在馆里议论纷纷,说宫长兴不知给处长许了什么愿了,断然否认宫长兴拿了钱,大家虽是怀疑,但没个证据你又能把他怎样?”夜郎说:“光他突然头发白了就是证据,心里不吃紧,他白的什么头发?”那人说:“你要是上级领导就好了,可惜你不是。”夜郎笑了一下,捅他一拳头。那人说:“现在成什么世道了,修一座楼就私吞几十万,人心都瞎了!”夜郎说:“是都瞎了,多贤惠的一个老婆,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人说:“说低点,别让她听见。”但那女的还是听见了,在说:“阿琏,你再不走我要走啦?我脚都站困了!”那人就说:“我得走啦,几时到家来喝几盅,你这新嫂子是上海人,烧一手好鱼哩!”走过去了,又返身过来,说:“上海人到底不一样的,你一定来家看看的!”两人骑一辆车子走了,夜郎气得骂:“上海怎么啦,西京人的尿还不是流到吴淞口去的?!”

南丁山在身后说:“你骂谁的?说人家上海人不豪气,骂上海就豪气啦?”夜郎回过头来,见南丁山和康炳气色蛮好的,就问汇报得怎么样?南丁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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