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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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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淋病似的又下了一天,总算放晴了,西夏的脚伤并没有彻底愈合,却已经不时地往外走动,她把放在屋角长了绿毛白毛的几双鞋子晾在院子,说再不晴,她心上也快要长出霉毛了。www.xiaoxiaocom.com子路却抱住头只是睡觉,再未去别人家喝酒和打麻将,西夏让他陪她到牛川沟看看去,他仍是说困。她就自个儿去村里几户本家走动,但凡去哪一家,男人们都在睡觉,女人们或纳鞋底或纺线合麻绳子,西夏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她们就开始嫉恨着东家的日子过得好,耻笑着西家的日子苦焦,甚至告诉了菊娃与蔡老黑好过,又与地板厂长好,是是非非,是非一堆。西夏就不敢与她们交心底,应酬几句,只是满村里去寻起石碑,竟也在栓子门前见到一块明弘治十八年的《高老庄近代盛衰述略》,在村口土场见到做了打胡基闸的半块明成化十三年的《儒学碑记》,还有一块搭在水渠上的是清道光八年所刻《烈女墓碣》。分别抄录了回来,子路还在睡着,叫喊起来,还张嘴流眼泪,坐在门槛上发迷瞪。吃过午饭,西夏无事,又翻开笔记本为《烈女墓碣》文加注标点符号,默念一遍:

“烈女高氏,高老庄农民高启彦之女,不知书,然娴礼节,寡言笑,足不逾闺阃,事尊嫜婉娩而听。嘉庆二年,适三省教匪猬起,大帅分兵蹙之,窜入南山林穴间。西流河岸为川陵孔道,多深篁丛樾,贼皆据为城社,不可爬梳。时有一股贼来高老庄摽掠,邻里不知所为,偕走匿。而女亦避于稷甲岭岩洞中,后有黠贼数人,披牢得之。悦其女姿首,胁之行。女曰:“死即死耳,何从贼为。”贼欲污之,褫其中衣,先缝纫牢固不可破。贼尚欲污之,佯以刀环其颈曰:“不从将杀汝。”女骂曰:“狂徒,吾头可断而身不可辱。”贼怒,连斫数刀,女诟愈厉,委之去。时有邻里数人匿林中,见其状皆为之咋指股战,洞贼去稍远,即而视之,则僵然一血殷人也。索其家人舁之归,气尚绵缀,忽嗔目语家人曰:“吾自有正气,贼不能辱我也,”言毕而卒其家。然女卒后三十一年,太仓徐元润摄县篆,廉其事异之,既为之请旌于朝而复铭其墓曰:“一女子能抗贼,其气凛然而白刃不能屈。呜呼!成仁成义,士犹难之而乃得之弱女子之奇节。”

西夏念过,唏嘘不已,忽又想起家谱所记某某月南蛮人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xx,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就要问问子路:知道不知道高老庄出过一个烈女,也出过一个被沉河的女子?子路却在和石头说话:“过几天跟爹住到省城去,你爱画画,我给你请画家辅导。”石头说:“不么。”子路说:“咋不?不爱你爹?”石头又拿指头在地上捏蚂蚁,爬过来的蚂蚁都捏死了,他摇了摇头。子路说:“那为啥不去?”石头说:“我娘在这里哩!”子路就不说了,呆呆地看着儿子在那里玩。一直到天黑,子路都是呆在那里看着儿子,再不说话,脸拉得老长。西夏说:“咋啦?”子路说:“咋啦?!”西夏说:“嘴撅得那么长,能拴头驴了!”娘用簸箕簸豆子,扑腾,扑腾,烂豆瓣、豆皮就簸下去,三只鸡过来啄,啄进口里了,又吐出来,鸡是不吃豆子的。娘说:“你蔫蔫的,头又疼?”子路说:“好着的。”娘说:“雨下得人心烦烦的,现在放晴了,你到哪儿转转去么。”子路说:“往哪儿去,人家都忙忙的。”西夏说:“咱俩去牛川沟看洪水去!”子路说:“那有啥看的,晨堂说前年起洪淹死过人,去年起洪也淹死了人,今年还没完成指标哩,你去?”娘就呸呸唾唾沫,说:“臭嘴!”西夏并没恼,还在说:“前天石头他娘没回来,你去再叫叫她吧。”子路看了看西夏,西夏一脸的真诚,他也就平平静静说:“算了,她要回来就回来了,越叫越显得生分……或许是忙吧。”突然说:“西夏,再晴上两天,我看咱得回省城了。”西夏说:“多呆也行,少呆也行,你看吧。”子路就让西夏把一堆脏衣服洗洗,早早收拾好行李。娘把豆子簸完了,装进一个大瓦罐里,听见他们的话,就说:“都不能走,三天两后晌还没呆热就走呀,走不得!”忽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谁要走呀?!”子路忙往堂屋卧室里去,悄声对西夏说:“谁要问我,就说我去镇街了。”

院门里走进来的是蔡老黑,穿一件红t恤衫,头脸光光的,立在那里说:“谁要走呀?才要请神的,神却走呀?!”娘把豆罐放好在板柜盖上,站在堂屋台阶上一边用头上的手帕甩打身上的豆皮尘土,一边说:“老黑,几天也不见过来?你也来把子路领着去你的葡萄园看看嘛!”蔡老黑说:“这不就来啰!子路在家当农民的时候,成半夜地跟着我去偷人家的桃呀杏呀的,鼻涕涎水的,赶也赶不走。现在当了教授了,不来请倒不肯上我家的门!有架子了么,有架子也好,猪没个架子也长不大嘛!”娘说:“子路是浪个虚名儿,他哪有你实惠!”蔡老黑说:“我算个啥?先头几年,咱凭胆大办了葡萄园,现在要挣大钱了你得巴结好有权人,蔡老黑就没那个本事喽!”蔡老黑把泥脚在捶布石上蹭,越蹭越脏,就用树根儿刮鞋上泥,说:“你们这巷道稀泥要把人埋了哩,子路是教授的,也不拿些钱给村里铺铺路!”娘说:“瞧你说的!你给你们村铺路了?王厂长和苏红发了多大的财,铺一寸路来?倒是厂里的车把路轧得坑是坑,梁是梁!”蔡老黑笑了笑说:“这倒是的,地板厂只图掠夺高老庄的资源哩,却不给高老庄办一件福利事!人家给领导装修房子呀,咱给领导送葡萄去领导还嫌酸牙哩!”娘说:“你老黑刀子嘴!现在还记恨马宏山?!”西夏说:“谁是马宏山,高老庄还有姓马的?”娘说:“就是前一任的镇长,他接纳了王文龙来办地板厂的,蔡老黑领人到镇政府反对过,说是马镇长拿了王文龙的回扣,给马镇长在县城的家和他丈人的家装修了房子,马镇长指着老黑也生气了,说:蔡老黑,你也是送给我葡萄的,葡萄把我两颗槽牙酸倒了嘛!马镇长是硬吃硬压的人,后来死了,吴镇长才来的。”蔡老黑说:“马宏山那狗肏的不是个东西,那阵凶得很!你怕不知道哩,去年春上他害肺病要死了,我偏去看他,他一见我就说:老黑,我知道你要来的,你是来看我笑话了?我是整了你,我不对哩!我原本就是去刺激刺激他的,他这一说,我倒觉得他可怜了,他一死,我还给他买了个大花圈。”娘说:“你蔡老黑有钱么。”蔡老黑说:“我有屁钱哩,婶也这么戏弄我,让我在省城人面前丢脸!”西夏说:“你是葡萄园主,能丢什么脸?”蔡老黑说:“你说得也好,今日我就得请你帮我这个葡萄园主哩!子路呢?”西夏说:“他到镇街去了。什么事,我能给你做什么事?”蔡老黑说:“你是省城人,知道的多,见识又广,人更长得洋气,明日县上领导和酒厂厂长陪同法国人要来考察葡萄园的,我想请了你也过去。”西夏说:“嚯,你行呀,连法国人都来考察你的园子了?让我去当公关小姐?”蔡老黑说:“你就装扮成葡萄园的人,是技术员怎么样?”西夏说:“我对葡萄丁点知识都没有,你才让我去丢人呀!”蔡老黑咧了嘴想了想,说:“也可以是我的秘书,搞接件。当然具体活儿不让你动手。”西夏就笑起来:“我倒也想去看看热闹的!但得有言在先,你不能介绍我。”蔡老黑说:“这就说定啦,明日一早我让人来接你过去!今日是不是让我先请请你,四婶,咱一块去镇街,我请一桌客,你想吃啥我点啥!”西夏说:“我可不吃请,葡萄熟了你给我送些葡萄,我不怕酸倒牙的!”三人说说笑笑了一通,蔡老黑并没进堂屋去坐,倒从怀里掏了一包牛奶糖扔给了石头,就告辞了。已经走到巷里,回头对西夏说:“我请客可是真心真意的,不肯去,那等明日考察了,我一定要请的!瞧这稀泥糊糊,怎么下脚嘛,如果法国人和酒厂合作了,我蔡老黑掏钱铺这巷路,铺水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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