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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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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见娘出了牛坤家的后门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脚,叫:“娘!”一手搭在娘的肩上。作娘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心一急,手就哗哗地颤,仰头看西夏的脸,想去摸摸,手举起来,却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说:“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驴从巷子那头出来,大声说:“子路,回来给你爹过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这么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说:“迷胡叔,你丑丑花鼓还唱得好么!”迷胡说:“还唱得好?你觉得唱得好了,叔给你再唱一折!给别人不唱,也得给子路唱的,子路是大福大贵,樱甲岭崖崩了,压了那么多水田,却没压到你家的坟上……”子路说:稷甲岭崖崩了?”

迷胡说:“可不崖崩了!天上还飘着个大草帽子,当年我在白云湫就见过……”娘说:“你快去忙别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护林子,镇上得扣你的钱呀!”迷胡说:“这谁说的?”娘说:“顺善说的。”迷胡勃然大骂:“顺善驴日的!”牵了驴扭头就走。西夏觉得有了遗憾,说:“他要唱咋不让唱呢,他唱得好听哩!”娘说:“他疯了。”子路说:“疯病不是早好了吗?”娘说:“哪里就好了,过几天重过几天轻,视甲岭一崖崩他就疯圆了,唱唱歌歌的,那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丢人败兴!”

到了自家院门口,门锁着,伸手从门脑上摸钥匙,开了几下都没开开,还是西夏拿过来开了锁,说:“我活该是这家人哩!”但见院子不大,四间上房。粗柱宽檐,台阶上堆放着整整齐齐的劈柴,两边有东西厦房,右前院墙下是个磨坊,左上房前有株樱桃树,树下一块捶布的青石,从院门到上屋墙上拉着的一道铁丝上晾着被褥,艳红的夕阳正照着,被面上硕大的牡丹花闪着光,像是鲜活的。娘说:“被子给你们都晾了,我只说中午回来,坐在家里等着却不见人影,才去牛坤家,来正的小女子说你们回来了,我还不信哩,果真就回来了!”西夏隔了被子看那樱桃树,猛一瞬间,却觉得樱桃树像是一个人,吟吟地冲了她笑,就走过去,那树还是树,就说“娘怎地就知道我们要回来,把被褥也晾了?!”娘说:“菊娃说的。”说过了,觉得没说好,又说:“西夏,你长得不像那照片上的呀!”西夏说:“没照片上的好看?”娘说:“好看,子路找的媳妇能不好看?”西夏咯咯咯笑起来,说:“娘这是夸你儿子嘛!”娘也笑了,让西夏快坐下歇着,又拿了布摔子给子路摔打身上的土,西夏把脚上的鞋蹬掉了,仰身倒在一张竹皮躺椅上,看起从磨坊走出来的一只花猫,冲着它说:“咪!”

娘到厨房烧开水,子路跟了去,娘小声说:“西夏知道菊娃还住在厦房里?”子路说:“我给她说过的,没事的。”娘说:“也怪,菊娃昨日说你们要回来……”子路说:“她人呢,还在葡萄园做工?”娘说:“早都不在了,苏红又叫去到地板厂干了一些日子,又不干了,离厂子不远办了个杂货店。她说你们要回来了,要住到店里,石头也送到他舅家了。”就推了厨房窗子向右隔壁喊银秀,让银秀端一碗鸡蛋来,又喊:“改日我家鸡下了就还的啊!”

银秀端着一碗鸡蛋进院,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群小儿,全挤在院门口往里看,西夏从躺椅上爬起来,跟着子路的一双胶底布鞋,宽大如船,向小儿们招手。一招手,小儿们全退在门后,她刚要躺下,门口又是无数脑袋。娘就吼一声:“都进来给糖吃!”呼啦拥进一大堆。西夏索性将提包里的水果糖撒雪似的漫空一抛,就有了一场战争,有人拾到许多飞跑而去,有人被掠夺了向墙而哭,开始对骂:“鱼,鱼,河里的鱼!”

“栓子,栓——子!”子路娘出来吓唬了一顿,哭的笑的都散了。西夏问娘:“他们吵架怎地叫鱼和栓子?”娘说:“那边的是你栓子哥的孩子,那小光头的爹叫双鱼。骂仗都骂对方爹的名,就是把人骂狠了!”西夏说:“人名不是人叫的吗?毛泽东三个字,那些年里十几亿人天天都叫哩!”觉得稀罕有趣,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银秀在厨房里数借给的鸡蛋,说:“城里人不晓得乡下的事。”

开水烧好了,西夏口渴得要有茶来喝的,娘端上来的却是红糖开水里卧着四颗白胖胖的荷包蛋,说:“不是说让喝吗,怎么成了吃的?”子路说:“来客讲究喝煎水,不叫开水叫煎水,煎水就是荷包蛋。”西夏说:“我不吃,只想喝。”子路说“得吃!”从她碗里拨出两颗蛋。门口就呀地笑了一下,说道:“咱子路给媳妇喂鸡蛋哩!”子路忙起来说:“竹青嫂子呀!快进来坐!”西夏也陪了笑,一手牵着了竹青引来的孩子,孩子五岁,是个男孩,却穿着花衫子,头上梳着一个辫儿。竹青说:“娃们家在村口嚷红了天,说子路的城里媳妇给发糖哩,惹得我也来瞧瞧。泉泉,叫五娘娘,五娘娘会给你糖吃的!”

泉泉叫了五娘娘,五娘娘却再也没颗糖给孩子吃,落个难堪,就势把荷包蛋碗给孩子,孩子端起来几口就吃了。竹青说:“这孩子是饿死鬼托生的,真的就把鸡蛋吃了?!他五娘娘呀,听说子路在城里恋爱上了你,我就估摸一定是个美人胚子,果然就是!他五娘娘今年二十几啦?”西夏说:“二十六。”竹青说:“小子路一轮?”娘说:“站在一块倒不显。”竹青说:“咋不显,他五娘娘还是嫩娃娃嘛!”娘当下没再说话,收拾了孩子吃过的鸡蛋碗到厨房去,竹青还在院中问西夏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怎么就恋爱上了子路,子路现在可是了不起,又有名又有钱。娘就在厨房叫:“竹青,你来看看这酵面发了没有?”竹青进来,娘说:“你尽问些啥呀,你没瞧人家羞脸子吗?”竹青说:“菊娃个子高,没想这个更是高!咱子路能收拾得了?年纪小哩,年纪小了就得子路哄哄说说哩,刚才我看见子路给她喂着吃的,说不定晚上也得给小媳妇洗脚的。先是菊娃伺候子路,往后就轮到子路伺候这小的……你得给子路说说,现在年轻啥都可以干,但惯下毛病了,日后年纪大了谁指靠谁呀?”娘说:“……你操心!娶下媳妇就是伺候男人的,子路日后不指靠她指靠谁?!”脸上不高兴起来。竹青讨了没趣,出得门来,对西夏说:“他五娘娘,坐一天车了,早早歇着,赶明日和子路到我家来呀,我家没什么好吃的,可擀面却比你娘擀得好!”子路和西夏说:“你坐嘛。”竹青说:“你瞧这孩子,还嚷道着要吃糖哩。你五娘娘糖发完了,这娃没眼色!我回去呀!”出院门走了。

西夏说:“这是谁,说话不中听的。”娘说:“西隔壁的,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要吃些啥,我给咱做去?”子路说“有没有挂面?”娘说:“后晌我包了一罗盘饺子,是茴香馅儿,西夏你没啥忌口吧?”西夏说:“我啥都吃的。娘你歇了,我给咱做。”但娘还是去了厨房,俩人抱柴,添水,起火,烧锅,叮叮咣咣一片响。一家三口吃毕了饭,西夏去洗碗了,娘说:“子路,你看接不接石头?”子路说:“她给你说的我要回来,偏要把孩子送到娘家!?”生菊娃的气。娘说:“石头近来跟蔡老先生学针灸的,他得学一门手艺啊……菊娃可能想着石头在家不妥。你给西夏说说,如果她没啥,我就去把娃接回来,如果嫌不方便,改日了再说,反正你也不是呆一天两天的。”

西夏在厨房里听见了,隔窗说:“娘,有什么不方便的,要接回来的,我也是石头的娘嘛!”喜得娘眉开眼笑,说:“哎哟,那我就去接呀!”

娘一出门,子路就在院中的樱桃树下拥了西夏亲一口,拉着坐到上房台阶上。西夏说:“我嘴上说的要见石头,但心里扑咚扑咚跳哩,真不知道见了他说些什么?”子路说:“只要心里热惦,用不着说这说那。我们家怎么样?”西夏说:“房子倒好,只是年代有些久了。”子路就讲这院子是爷爷手里造的,上房是硬四椽结构,前后檐大,冬天檐下有簸子,一层一层晾柿饼和红薯片子。磨坊里的石磨用过四代人了,原本是两柞厚的,硬磨掉了一柞。樱桃树是十年前和菊娃结婚时栽的。看见上房的屋脊吗,是残缺不全的,但当年雕着六兽,威风得很。原先的楼板是纯红心松木的,这窗子是锁梅镂花格子窗,后来因家境不好,把楼板揭下来卖了,窗子也卖了,换成了泥楼和这揭窗。西夏说:“你家上辈人能行的。”子路说:“高老庄这么一大片镇子,就是以我们高家起身的,蝎子尾村都姓高,先是有这个村后有那个镇街的。只是后来败了,你见那么多的古柏,就是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到爷爷手里,似乎又兴了一阵,却再没兴到先人的光景……”西夏说:“你爷爷是地主了?”子路说:“不是地主,是富农,解放五年他去世了,父亲倒是替他受了一辈子苦。”子路进门去,嚷道西夏看看家里照片。照片装在一个大镜框挂在墙上的,光线暗得看不清,拿出来,最后的一抹夕阳照在樱桃树上,也照在相框上,西夏看见了一个老头戴瓜皮帽,袭长衫,五绺胡须飘在脸前,很是气宇轩昂。西夏说:“你爷爷坐的是什么椅子?”

子路说:“他是站着的。”西夏说:“噢,他个头也矮:”说罢就一边往上屋跑,一边喘着笑。

子路是不愿意说矮的,跑进去,就把西夏抱住,用牙在她脸上也是恨着也是亲着,说:“就是矮,怎么着?家谱上讲,高家先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儿哩!”西夏说:“你真是一米八,我还不嫁你哩!”他们拥抱着旋转到了卧屋的穿衣镜前,光线模糊,子路还是让西夏背向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低她一头的他。他拉她坐在了炕沿上。两人腿蹬得直直的,西夏又拿她的腿比子路的腿,子路比西夏短了足足一柞多,说“刚才那竹青问我在城里做什么事,我说上班呀,她说你还上班呀,子路那么有钱的你上什么班呀?我说,子路是工薪族,他没钱的,她说子路不是大款,那你图他什么的?”子路说:“她是贱货,在娘家做姑娘时就打过胎哩!”西夏说:“我对她说了,别人得到漂亮女人是容易,子路是难,可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爱惜,难得到的得到了就觉珍贵,我与其去争那不爱借你的男人,何不把爱交给一个不容易被人爱的男人而长久地被他爱呢?”子路说:“你这是给她上课哩么!”西夏说:“我不应该对竹青那样说?”子路说:“村里谁要再对你说那种话,你就告诉他:我嫁给了子路,子路从此自信心大增,才写出了那本专著,由副教授升为正教授,这次能领我回来,更是他的自信心的表现!”西夏抱住了子路的头,梆梆地在脸上亲,一仄头,却看见了卧屋门口那一片三角亮光处有一头猪,猪四蹄伸得长长的,好像很舒服,就说:“家里养的猪?”子路说:“没的。”西夏说:“咦,我明明看见了的,怎么又不见了?”子路说:“胡说哩!你是搞美术的,形象思维太强,又在造景啦?!”就拉开了灯,去厨房里烧水让西夏擦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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