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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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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黑在镇信用社的小柜台里往外偶然一望,望见了子路和新娶的媳妇提了大包小包正从街上走过,他着着实实愣了一下,随之却又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把双手放在柜台上,支起自己的脑袋。www.mengyuanshucheng.com这一个下午,蔡老黑极其壮烈,他原本在翠花楼上同人喝酒,酒并没有喝够,瞧见顺女的男人在楼对面的墙壁上帮地板厂的人张贴收购木头的广告,这小子在墙根支了一块石头,站到石头上了还觉得贴得低,跳下来又垒了一块石头,颤颤悠悠上去,身子就歪歪地用力,蔡老黑便有些来气。高晨堂先前是蔡老黑鞍前马后的人,每年葡萄成熟的时候,设在镇中的葡萄收购站,晨堂就是验收人,他现在投靠了王文龙和苏红,真是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狗肉。当下鼻子哼了一下,骂了声“人没人格,猪狗不如!”偏偏菊娃的兄弟背梁从肉铺子里买了一副猪下水经过翠花楼,翠花楼的主儿吃喝来喝酒,说:“蔡老黑在楼上哩,你不去?”背梁说:“我正要找他,他在这儿喝酒?”遂噔噔跑上楼来,告诉蔡老黑:信用社人到处放风,让你还贷款的。刚才路过你爹的药铺子,你爹和信用社人说话哩,好像还是寻你哩,说躲着是做啥哩,癞虾蟆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蔡老黑气正没处发,吼着:我躲什么了,我姓蔡的顶天立地,中南海也敢进的,我怕去信用社?!背梁说:你别给我发火,我只是捎个信儿给你。

蔡老黑说:好好好,我拿你出什么气?当下推了酒杯,回到家,穿戴整整齐齐,拿了一包东西往信用社去。信用社的人见是蔡老黑衣着鲜亮地走进来,倒吃了一惊,年轻的信贷员急忙到后院去叫主任老贺。老贺正熬茶吃哩,说:“寻他寻不着,他来了,是不是凶神恶煞的?”信贷员说:“收拾得光光堂堂,像是要到县上开劳模会呀!”老贺说:“屁!劳模选到你也轮不到他了!”就端了茶壶到营业室来,一见面说:“老黑,把款弄齐了?”蔡老黑说:“五十万元我到哪儿弄去?”老贺说:“老黑,如果是我的钱,一笔勾销了!但这钱是国家的呀,国家能贷给你,帮了你多大的忙,国家钱也是人民群众存款存下的,这么几年了,早到了还款日期,你一月不行推半年,半年不行推一年,你总不能不还呀?!”蔡老黑说:“还的!”老贺说:“那你拿钱吧!”蔡老黑摊摊手,手里没有钱,说:“你知道,县酒厂不景气,去年葡萄卖不出去,堆在镇上沤了粪,你也闻到满镇子的酸气吧?今年看样子比去年还要坏,我有什么办法?”老贺说:“这么说,倒是信用社害了你了?!”掏了烟给老贺,老贺不接,蔡老黑自己点着吸了,说:“地板厂的贷款还了没有?”老贺说:“没有。”蔡老黑说:“他们为什么不还让我还?”老贺说:“地板厂贷款是镇长做了保的,又有县长的批条,你蔡老黑没么!”蔡老黑说:“我给人家送葡萄人家不要呀,蔡老黑又是男的,我总不能拿刀在大腿上戳个口子让人家肏么?!”老贺说:“蔡老黑你精神文明些,我听不得脏话哩。”蔡老黑说:“我今日来,与你们不争不吵,账是一个子儿不少地认的,也不想让你们受上边处分,我有个办法一了百了!”老贺说:“什么办法?”蔡老黑就坐在柜台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纸包,绽开了,是一包老鼠药,说“我把这老鼠药喝了!”伸手来拿老贺的茶壶。老贺脸刷地变了,说:“蔡老黑!你这是威胁信用社吗?!”蔡老黑说:“我没威胁。要说政治身份,我姓蔡的是高老庄第一个改革家,也是县长曾经给戴过花的人。如今事情弄砸了,你让我去偷去抢,我不会干,你让我拆房卖砖,我对得起老爹还是孩子?我一包老鼠药死了,死得人不害我,我不害人,活人没人要,死尸医院还收的,总能抵几个钱吧!”老贺一把将柜台上的老鼠药拿过来,拿过来却包好,塞进蔡老黑怀里,说:“蔡老黑,我胆小哩,你别吓着我,你要喝药,你回家去喝!小李子,送客关门!”自个拿茶壶就往后院宿舍里走,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蔡老黑出得信用社,不远处站着背梁,背梁是来打探消息的,他患有皮肤病,心越急越发痒,手在怀里咯啷咯啷地抓,间:“老黑,事情咋样?”蔡老黑倒感动了,说:“没事。”

背梁说:“没事了就好。你吃烧肠不,修子在家正做哩。”拿口吹指甲缝里的银屑。蔡老黑说:“背梁,我有个偏方治你那病哩!”背梁说:“是不是?啥偏方?”蔡老黑说:“这你知道了却不能再给别人说,让别人痒死去!”背梁说:“这我知道!”

蔡老黑说着勾了手指,背梁附上来,他小声说:“多挠一挠。”

背梁说:“还有哩?”蔡老黑说:“把手洗一洗,再挠!”哈哈笑起来。笑过了,却搂住了背梁,拍拍他的肩,然后扬长就走了。但蔡老黑没有直接回家,却一步一步往三十八亩地的葡萄园来。

葡萄园在镇后的一面斜坡上,从中间绕一条便道就可以到蝎子尾村,暮色苍茫里没有风,一架一架葡萄枝叶青绿,咕咕涌涌如波浪一般从高处而来,蟋蟀、蜘灿,开始在露水初潮中鸣叫。如果是不经意,这些虫鸣是听不到的,听到的只是镇上地板厂的电锯轰轰嗡嗡,谁家的狗在咬,一只在咬了,十只八只遥相呼应,有孩子在喊:“狗连蛋了,哟哟,狗连蛋了!”从园子西北角一路传过去了嬉闹、殴打和追赶声。但是,蔡老黑听到的是昆虫在叫,叫得细而碎,繁而密,在心里,在骨里,周天响彻。从两排葡萄架间走过去,犹如钻一个绿峡,手张开来也绿得像菜面,天上就落下一颗黄豆大的雨,砸在他的额角滑下去。蔡老黑以为是飞鸟拉屎,倒了八辈子霉了,看着干枯的地上,那雨粒落下了起了一股细烟,天怎么只下一颗雨呢?他走过了园子里那块平场子,正是通往蝎子尾村的便道,道旁的木庵子里,黑疙瘩似的坐着一个人。蔡老黑问:“谁?”黑疙瘩没有从庵子的草床上跳下来,只是说:“天上怎么再没个飞碟,让高老庄地震了去!”说话的是鹿茂,挪了挪身子,空出草床一半,让蔡老黑坐上来,说:“我去你家了,嫂子说你不在,我寻思你是在这里……穿得这么周正,去寻菊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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