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白胖的脸消瘦了许多,那笞刑还是给他留下了隐伤。
这么多年,即使书生成了县令,他还是看不顺眼,时不时就要刺几句才痛快。
苏子隅看到他,笑着起身同小童们道别,就要走过去见礼。
“李福,快关门!”
“快!”
李福欠身关门,表情有些歉疚和无可奈何。
苏子隅停住脚,无奈一笑。
转回头看着夫芥道:“娘子中午想吃些什么?”
小丫鬟见夫珍进了门,拿着竹篮偷偷出门收捡侧门的赠礼。
“吃桂花糕。”夫芥想了想道。
小丫鬟眼睛一亮,也侧头看来。
她口水都要出来了。
苏子隅更加无奈,温和一笑,“这桂花糕再好吃,也不能当饭吃呀。”
“谁说不行?我家芥儿想吃什么都可以!”
夫珍一把拉开门,十分不满。
小丫鬟再次飞奔进门。
夫珍朝她飞奔的背影瞪了一眼,这才道:“真是抠搜。”
看样子夫珍就站在门后偷听。
夫芥一笑,乐呵看着他两“互动”。
“那岳父中午想吃些什么?”
夫珍鼓着一张脸,不说话。
“好吧。那就买只烤鸭回来吧。”
夫芥和夫珍都爱吃。
“哼,”夫珍哼了一声,转头又进去了。
末了,李福拿了一袋银子出来。
笑着道:“这是老爷让老奴给大人的,说是不能委屈了自家闺女。”
夫芥这下是忍不住了,“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想给姑爷就直接给嘛,还得找些借口。
我这位爹,真是别扭。
夫珍躲在门后,涨红了老脸。
苏子隅当了多年县令,为政于民,事必躬亲。
如今依旧是两袖清风,清贫如洗。
说的不好听一点,平时全靠夫珍这位老丈人“救济”。
四十七年后
夫芥垂垂老矣,独自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有些困难。
她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白日晃晃,让人昏昏欲睡。
这一幕,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情景。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脚步声近前,一双粗糙的手握住了她已逐渐无力的手。
“我并非,你真正的妻子。”
“我知道。”
夫芥睁大眼,想转过头来。
那双手轻轻为她转动,摆好枕头,与自己对视。
苏子隅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他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
“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冥冥中本该如此。”
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
不知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神神叨叨,还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夫芥静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与你争吵的那晚,我梦到了一位姑娘。”
“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他苦笑,“可我却有种熟悉感,甚至能在梦里梦出她的一颦一笑来。”
夫芥抿唇不语。
“我不知她与我发生过什么,想必我从前是个负心汉,那位姑娘是来找我还债的吧。”
苏子隅此时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只是皱起的眉头,依旧能看得出他的心事重重。
“那位姑娘还让我照顾好你。”
夫芥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
“说来惭愧,临到老了,我才敢吐露这些心事。”
说到此,苏子隅停顿几秒,然后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从那时,不,从最初见到娘子的那一刻起,我苏子隅便已决定今生不负娘子。”
“这算是一见钟情吗?”夫芥嘴角抬起,表情莫名。
所以,你那时喜欢上的是谁呢?
她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
这句话在心中划过,还是从她口中问了出来,不带一丝情味的好奇语气。
无他,实在是好奇。
好奇苏子隅爱上的究竟只是苏家小姐这个身份,还是……
毕竟真要说起来,夫芥和那位倦者,不管从相貌,还是性格都不一样。
唯一相似的点,只有同样的身份,以及性格中相似的倔强。
“不用说了。”夫芥忽然摆了摆手。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了。
有些时候,还是不知道答案更好些,以免想得太多。
“你。”他却认真地看着她道。
他说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其实也可以不用告诉我的,这样有些残忍了啊。”
唉,这样的对话,对“她”来说有些残忍了。
对他来说,也很残忍。
夫芥望向虚空,可惜只能看到屋顶。
“是啊,是很残忍的呢。”
苏子隅一笑,笑得灿然。
“我知道,娘子你从未喜欢过我。”
“你太冷静和理智了,理智到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
“我相信依娘子的性子,若是没有嫁于我,依旧能过的很好,也说不定会更好。”
“也是那位姑娘的话,我才知道缘由为何。又让我有些惶恐,惶恐很快就会失去你。”
……
“她是真正的苏家小姐对吗?”
是的,她才是真正的苏家大小姐。
“她的心结在于我,对吗?”
是啊,“她”希望这一世不要再重蹈覆辙。
说起来,苏子隅的不弃,苏母的通情达理,以及“她”的报恩……反倒是让这些善良的人们被困在宗教礼法里,饱受折磨。
明明是善意向困在漩涡里的人伸出手,可害死的却是一次又一次伸出手的人。
旋涡深处,暗流汹涌。
“她”的死亡,是因为身为女子无法反抗礼法的无力,是因为旧事连累无辜之人的自责。
上一世,苏子隅七年苦读高中状元。
上一世,苏子隅为“她”伸冤却被人构陷,死在伸冤的途中。
“是因为那位姑娘,你才会来这里的,对吗?”
三句话,都非疑问。
……
良久无声。
夫芥扯了扯嘴角,始终没能做出表情来。
“对不起。”
苏子隅摇头,“娘子你不欠我什么。”
“相反,我更感谢娘子能嫁于我,没有选择另一种方式来纾解开这一切。”
“这么说来,我也是成功的。”
“你倒是想得开,”夫芥忽然咧嘴一笑,“其实,我有心动过。”
她用力握着他的手,然后松开。
静静道:“只是,我没办法爱人。”
我不习惯于踏入我把握不了的禁地。
“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他的笑容依旧豁达乐观。
“你想再见见她吗?”
夫芥眼皮低垂,声音越加轻微。
时间快到了。
苏子隅握着她的手收紧,手心有些发汗。
他再次摇头,苦笑。
“她并不欠我什么,又何苦相见多增烦扰。”
“既已解开一切忧困,还是希望那位姑娘能重新开始。”
夫芥朝着他一笑,闭上了眼。
苏子隅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轻轻为她绾起长发,将那支发旧的云纹木簪给她戴上。
“为夫何其之幸!”
“我欠你的,只怕是还不了了。”
他再次握着夫芥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