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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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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精卫浑身一抖,道:你胡说!

好个痴心女子呀!可你却不晓得你那如意郎君是什么心肠吧?等着吧,李昶的帮手已经到了,你的好梦到头了!哈哈哈笑如鸹鸣,在群山间回荡不休,四下里风起树摇好似相和,更觉凄厉。

便是李家的人跟了来,那也没什么,我和他自会一走了之!青鹞,对不住了!蠢!沈青鹞唾了一口。黑精卫抬起手背,拭去面上唾液,道:女人是要蠢一些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的。沈青鹞吼道:贱!却只吼出半声。黑精卫指上用力,咯吱,他的喉骨应指而碎。那未出口的半声便化作不甘心的呜咽散于风中。

青鹞,自我走的那日起,什么恩义,什么廉耻,就都已经不要了。好比杀人,杀一刀是杀,杀十刀也是杀黑精卫的声音温凉如水,她看着正在自己指间挣扎的沈青鹞絮絮而语,就好像与他平心静气地交谈。沈青鹞起先两脚还在地上刨动不休,后来就渐渐变得无力,终于腿一伸,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黑精卫缓缓收手,沈青鹞的尸身歪在了地上,他双眼瞪圆,仿佛正在无语问天。黑精卫伏身抚下沈青鹞的眼皮道:青鹞,要怪就怪你不该找到我,要怪就怪你杀不了我,只是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没法子,这是真的

之后整个山谷就安静了下来。不知隔了几重山岭,猎人的狍哨声吹得哀恸欲绝。黑精卫抬起头来,晶石的荧光在她眸中一荡一荡,顾澄忙闭上了眼睛。良久,就在顾澄以为黑精卫已经走远以后,却听到她走过来的足音。顾澄此刻浑身肌肤冷逾钢铁,口鼻呼吸断绝,倒也不怕被她发觉。

突然觉得领口一紧,像是黑精卫将他提了起来在地上拖动。不多时他猛然觉得身子一沉,大惊之下不自觉地睁开眼睛。眼前都是明晰透亮的光芒,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他的身子,好像在云中漫步一般。这是怎么回事?顾澄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死后上天了,不过荧光渐淡,他背下一挺,终于不动。顾澄手指触到坚硬的东西,猛然悟过来:原来她把我扔下了湖!想来这湖极深,沉下人后若不是刻意寻找怕是看不到的。果然顾澄见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扔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沉落在他身侧。

顾澄松了口气,心道:这下好了,她终于走了。心上一松,脑子里突然明白起来。他从前与黑精卫有过一面之缘,黑精卫形貌大变他没有认出来,可黑精卫应该是在那皮商门口就已经发觉了他,后来在酒店里又见到了沈青鹞。只怕看到他们的同时黑精卫就决定除掉他们以防行迹泄露。因此才有意在和壮汉争背篮时用上武功,当时顾澄已有所感应,心中生出怀疑。不过这是因为他先前已得了消息,知道黑精卫就在这一带隐居的缘故。沈青鹞也知道这个,他对黑精卫的武功更熟悉,因此更是一见之下就已认定。黑精卫又怕与沈青鹞交手之时让顾澄跑了,才佯作不敌,引顾澄出手。

顾澄不由在心中暗骂:这女人也***太狠毒了!绝脉指的功力好生了得,顾澄虽说有灵药相助,也至多能护住生机不绝,那寒毒当非一时半刻可以祛除。好在他自幼习得胎息之术,于水中入定本是惯常功课,便专心以真气疏通起经络来。

过了好一会,顾澄脑中猛然一震,似乎看到了数双皮靴往湖边踏过来。他不由一喜,知道自己的通犀心眼又恢复了功力。他勉强挪了一下位置,耳朵贴上了湖壁。听见一个声音道:这就是骆马湖?有人回答道:正是,此处虽名不见经传,却是风光极佳。老爷子请看,这湖岸边全是大块晶石。今儿是天时不好,若是晴日,水月相映,清华满空,当真是有如仙境。这人声音有些耳熟,顾澄想起来,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个二掌柜。

哦?那问话的人好似对当前风光全无兴趣,又问道:人呢?说是亥初时分到的,尚欠一刻。那老爷子来回走动了几下,步伐一起一落有如呼吸相引,绵绵不绝。这腿上功夫,放眼武林中,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旁边有人插言道:这穷山恶水有哪里好了,我当真想不出来,昶儿他居然能这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哼!这有什么想不出的,大哥有美人在怀,自然是乐不思蜀了!一个少年嘻笑道。李旭你给我住嘴!那先前被称为老爷子的有些气恼,喝了一句。少年噤声不语。四下里的人也都不再说话。

顾澄心道:原来金陵李家的掌门人李歆严来了。这么静了一会,他觉出又有人往这边走来。只是这两人脚步虚浮,显然是没有武功的。

果然那二掌柜便道:看,这不是来了么?两人走到近前,有一人道:小人见过大东家,这便是那个打杂的老张头了你干什么还梗着个脖子站着?挺尸呢?快跪下给大东家请安!听起来好生耳熟,却是那个收皮货的师爷。

不用了二掌柜方说了半句,就听到一声苍凉冷笑。一个老者道:请安?我九歌剑客从未对李家曲膝过!

九歌剑客?顾澄心中大喜,然后又强自镇定下来,静听下去。

九歌剑客三十多年前曾经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据说一手九歌剑法当时大江两岸鲜有人可挡,后来是败在了李家手下,折剑为誓,退出江湖。从此就再也没有此人的半点音讯。想不到却在这东北边域又听到这个名号。李歆严喝令那个师爷退下,再道:李昶他当真是在这里?

你可见到我送去的东西了?那支小箭虽说与他往日用的天差地别,可削出来的形状却是一模一样。

可我们这几年来一直尽全力在找他,却没有半点消息,如何会让你发觉了?李歆严的口气显然是有些怀疑的。

李家的眼线势力还有李昶不知道的么?他若一心要躲开你们,你们自然找不到他。你若是不信,却又为何间关万里跑到这儿来?

我不信!李旭的声音清脆响亮,道:我大哥要是不想让人找到他,就一定没人能找得到他。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让用惯了的暗器落到了你的手上?

九歌剑客呵呵干笑两声,道:你以为在这山岭上打猎是容易的事么?李大公子往日里吹笛赋诗是老手,杀人弄权也是积年。可在这小兴安岭里面寻一只狐狸小公子呀,你以为你大哥是什么神人,能一年两年就学到人家鄂伦春人十几辈子传下来的技艺?他若再不用自己熟手的兵器,只怕真是得生生饿死了!

他们的日子真过得这般惨?旁边有人道,那女人莫非就没有带点银钱在身边?

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晓得他们两个和寻常猎户人家过日子一样,淘金打猎采山货度日。若是收成不好,那也是要饿肚子的。

李歆严又问道:你暗中窥探他们,他二人都是极精细的,莫非就没有起过疑心?

九歌剑客道:你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冬日里这镇上只有三五个人守着,我在这里已经守了有三十余年了,他们决不会以为我是为他们而来。便是在山岭中遇上了我,也不至于疑心什么。我隐藏武功已有三十多年,久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会什么功夫,他们自然看不出来。可我却听说了他们的事,以有心算无心,已占了先机。再说我虽老了,眼光却没老,加上一二分运气,便让我取到了那支小箭!九歌剑客的话说得低沉而又轻缓。让顾澄想起一只蹑手蹑脚扑向老鼠的猫,充满了胜券在握的那一份从容和得意。

相比之下李歆严再也掩不住一点惶急之情,终于问出来:李昶他在哪儿?快说!

那我要的东西呢?九歌剑客反问过去,也激动起来。

李歆严却冷笑了一声道:可惜,你是越老越不聪明了,你已经把我们领到了地方,我们自己不会去找么?东西?看在你老成这个样子的份上,就饶下你这条狗命!沈青鹰,继续赏这人一碗干饭吃,只是看他这样子也浪费不了几口粮食了!

是,记住了!一个陌生而又有磁性的声音答道。顾澄不免略略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沈青鹰也来了。再一想,那家皮商既已被沈青鹰买下来了,那这九歌剑客要让人传信物和消息给李家,自然是通过沈青鹰的,他跟来也实不为奇。

呵呵呵九歌剑客笑起来,道,都说越老越成精,以我这样的处境,又哪里还容得下半点疏忽?你们自己去找呀!去找呀!这镇子周边的山岭少也有十余座,那些猎户都是东漂西荡地游猎过活。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也还花了一年多的时光方摸清他们两个的住处习惯。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在这山里去找?你要是愿意赌一把就自己去找好了。只不过,若是惊动了他们,他们这一走,你们可别想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笑得鸹噪难听,李家的人怒了,喝道:一剑杀了这老贼,看你还笑不笑!便有人拔剑出鞘,冲了上去。

九歌剑客丝毫也不闪避抵抗,哑着嗓子道:我已经老成这样子了,这条命又何在话下?只是李家掌门,五老跑这么远来就为要我老头子这条命,若是传出去,可也够让人说一阵了!

李家五老是李歆严的叔伯辈中武功最高的几个,人称雷电云火风,李氏不老松。顾澄不由咋舌,连五老都出来了,看来李家这是倾巢而出。

你!那取剑在手的人犹豫了,一时砍不下去,却又收不回来。

罢了!拿过来!李歆严终于发了话,给你!

半晌,外面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般压抑得难受。突然间,九歌剑客发狂似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三十年了,三十年了,终于把这东西拿到手了,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已呆了三十年

猛然亮起一团火光,通红的火焰映到了晶石上,将一张面孔投上湖岸。这面孔衰朽不堪,蓬松的白发在火光中乱颤。一卷纸帛烧着了,像只火鸦似的飞起来。老人层层褶子内面藏得极深的眼珠子被那火光照亮了,不知有多少心事一瞬间点燃。昔年的壮志雄心付诸东流,转眼此身已将化灰,却还有那么一星余烬挣扎着不肯熄去。

石面上老人如疯如魔地手舞足蹈,面孔被火花一时拉长,一时扯歪,怪异狰狞,就好像皮影戏中那些妖魔鬼怪一般。纸帛很快就燃尽了,火光熄去,那面孔也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终不可见。

你不必再守永生不过黄河的誓约了,恭喜恭喜,回去后,我就等着你来报仇了!李歆严的语气也说不上是当真还是嘲笑。

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怀念故乡,想让一把骨头葬在祖茔之中而已。什么恩呀仇呀,人老了,记性不好了,少年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九歌剑客的力量仿佛消耗殆尽,这几句话便说得有气无力。

还在磨蹭什么?快带我们去!又有人吵嚷了起来。

还早,这个时辰,只怕你家大公子还没有回去,靠得太近了怕被黑精卫发觉都几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声音一点点淡去,他们大约是走远了,通犀心眼再也寻不到他们的动静。顾澄这时气息已渐渐聚拢起来,四肢略约可以动弹。他勉强地攀着那些晶石的棱角,一点点挣起来,身上的皮袍被水一泡,越发沉重。好不容易爬到了湖岸,手上一滑又摔了下去。双掌被划出了四五道口子,却不觉得痛。顾澄在湖底随手拾了把剑,将袍子割破解下。他想这把剑只怕是沈青鹞的,心道:多谢了!然后再试了一次,才勉强上了湖岸。已是快到子时,深夜的旷岭寒意刺骨,湖岸上结起了一层薄冰,难怪他方才手心打滑爬不上来。

顾澄这一番用力,体内本已凝集的功力又有丧亡的迹象,极想就此伏地大睡一场。顾澄心知不好,想道:不成,我得去寻个地方烧把火烤烤身子,若不然外感风寒与内腑阴邪相合,不死也要落个残疾。便摇摇晃晃往林子里跑去。小湖与树林相距不过数步,这时走起来,腿如沉铅,分外艰难。好不容易靠在了一棵树上,一摸怀里,不由叫苦。火石火绒都已打得透湿,哪里还能用。他十分气馁,苦笑道:难道真就这么完了?这一坐下来,身子就疲软得如有千斤之重,便是马上要死,也挣不动了。

方才那老人的面孔在顾澄眼前闪动,顾澄心中又涌起一阵温暖的喜意。没出息,老人家苦忍了这么多年还要拼一把,你就想死了?不成不成,给我起来,走!顾澄扶着树缓缓站起来,小步小步地挪着。不能死呀,小息还在等着你呢!我得回镇上去,镇上有酒,有火他明知此时绝走不回去,可心里有了这么一点寄托倒还是强挣着迈出了百来步。

寂静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啸叫,好像有野兽近在咫尺。顾澄不由吓了一跳,脚下正有一道沟壑,便卟嗵滚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了石头上。他眼前发黑,看到一只狍子从沟沿上探出头来,两只黑亮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顾澄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死也不能葬身于兽腹呀!于是将最后一点真气凝在右掌,向上胡乱打去。这一掌击出,就掏空了他全部力量,他来不及看到自己这一掌有何效用,脑中便化作一片空白。

只是在他完全昏过去之前,好像有一团暖意包绕了他的手掌,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细如游丝钻入他耳中:顾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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