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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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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相信你肯定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他――他拉长声音说,我就全交给你了,以后,只要你不要求,我不会再过问。好吗?

好的,请放心吧。拉姆斯菲尔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等候。他跳入水中,热情地拥抱了弥海和索朗月:真是抱歉,又累你们跑这么远的路。可惜我不能在海里走长路,只有劳你们过来。

索朗月笑嘻嘻地说:别客气了,弥海长老很乐意为雷齐阿约做任何事。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还要努力表现,获得做你妻子的资格哩。

拉姆斯菲尔尴尬地笑着,没有接妻子这个敏感的话题:自从我醒来后,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你们安排我的生活,组织对我的朝拜,安排我去参加齐力克。我真的很感激。

索朗月嗔道:不要客气,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

可是我还有件更难的事要麻烦你们。

弥海说:尽管说。能为雷齐阿约效力是我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你们都知道,在我和女先祖覃良笛创造海人和海豚人之前,我们曾在圣地亚哥――那是陆生人时代的一个城市――领导着一个两万人的小部落,那是陆生人的全部残余。我们还用基因工程和自然生育的方法养育了一批孩子。后来,我们来到南太平洋,与那儿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那些人的死活。那些年,陆上的幅射很强,也许他们都没熬过来。但不管怎样,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儿心病。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期望能尽早到那儿看看。

弥海小心地说:你复活后我曾告诉过你,那个陆生人族群在5代后就灭绝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哪怕有一个稍大的部落,海豚人也会听说某些迹象。

但我还是不死心哪。也许他们并没有生活在近海地带,而是在内陆?我想,一定要看一次,才能了我的心愿。当然,我知道去那里是件相当困难的事,那儿距这儿直线距离有5000海里以上,也许我又得麻烦戈戈或蓝蓝、点点了。

到那儿是比较远,但这没问题,我们会尽量为你安排一个舒适的旅行。不过,这么长的距离,又只能暴露在阳光下,对你的身体可不好啊。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这点你们不要担心。还有,为了能有效地寻找我的族人,恐怕得带几个帮手。约翰答应为我挑几个合适的海人小伙子。他抱歉地说,海豚人不行,因为这次主要是在陆上寻找。

弥海看看索朗月:行,那就让约翰他们代劳吧。

拉姆斯菲尔在向他们提出这个设想时曾多少有些心怯。海人复兴运动已经开始浮出水面,难保弥海和索朗月他们听到什么风声。再说,利用海豚人的力量去实施对海豚人的阴谋,这让他心中十分愧疚。他说:

弥海长老,索朗月,这次去美洲大陆,不知道我能否回来。也许我不能观看你们的下一次四力克运动会了。

弥海和索朗月商量一会儿,说:这样吧,这次路程比较长,又是你的寻亲之旅,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次我们不劳烦虎鲸或蓝鲸了。我们安排海人御手们为你扎一个木筏,然后由海豚人拉着木筏送你。各片海域中都有海豚人,或服从我们调遣的海豚,所以纤夫可以定时轮班。只有索朗月一个人陪你走完全程。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拉姆斯菲尔迟疑地说:这样太兴师动众了吧。还有,我不想让索朗月陪我长途跋涉5000海里,太辛苦了。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于海豚人来说,5000海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她嫣然一笑,这是我的本份啊。

拉姆斯菲尔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宁可再次坐到戈戈的背上,由那个头脑简单的虎鲸陪伴,这样对他们的行动更合适一些。但他心中怀着鬼胎,不敢坚决地拒绝――没准弥海长老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也许他的这种安排含着监视的目的?他只好说:

谢谢。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最近吧。

好,那我马上和杰克曼商量,快点把木筏造好。你放心,他们曾建造过这样的木筏,有足够的经验。4

杰克曼集合了20多个御手开始建造木筏,取材很容易,各个岛上都有被风连根刮倒的椰树、棕榈和桉树,只用把它们在水中拖来就是。编木筏所用棕绳可以用棕榈树皮纤维手工编成,这也是杰克曼他们很熟稔的活儿。拉姆斯菲尔常来建造现场参观,发现海人们已经基本抛弃了陆生人所用的金属工具。其实,各个大陆上这类工具还有很多遗存,足够海人用10个世纪的。但那些地方太远,往来要经过长途的陆上跋涉,会造成幅射过量。再说,从长远说来,我们不能把赌注押在注定要用完的物资上。因为海人社会已经不可能建立采矿、冶炼等工业体系了。杰克曼解释说。

拉姆斯菲尔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工具齐全的社会,即使灾变后那18年,他也具有最起码的生活劳动所用的工具。所以他简直不能想象,完全不使用工具,他们如何能把木筏造好。比如,每棵被风刮倒的树材都带着巨大的根部,做木筏前必须锯掉,海人御手该怎么锯呢?

其实非常简单。杰克曼他们量好树材的长度,在需要锯断的前边包上植物纤维做保护,浇上水,然后架起树材用火烧,烧时随时往纤维上加水。12堆大火熊熊燃烧着,两个时辰后这个工序就完成了,12根去了树根和树稍的木材整齐地并在一起,头尾都是焦黑的。木筏很快编好了,用棕绳捆紧。筏的长度大概有8米,宽度为6米。上面建造了一个小木屋,屋顶铺了厚厚的棕叶,这是让拉姆斯菲尔躲避阳光用的。一根5米长的硬木卡在筏尾,硬木端部绑着一块木板,这是导向浆,用来掌握方向。船上没有设计桅杆和船帆,因为海人社会里已经没有可以做船帆的布料了。不过,从这儿到美国的圣地亚哥,顺风的时候并不多,船帆本来用处也不大。

弥海和拉姆斯菲尔认真研究了船行的路线,最后决定从这儿(土阿莫土群岛)先向东南行,快到中美洲的海岸时再向北偏西方向走。这样路程稍远一些,但可以利用部分南太平洋环流,海豚人纤夫会省力一些。还有一个好处是后半部行程离海岸较近,一旦有什么意外还可以改向驶回海岸,比较安全。整个行期需要30天至35天。

物资准备是由安妮负责的,其实主要是淡水的准备。她在海人中尽可能地收集了葫芦,也收集了不少椰果。椰果中含有大量的汁液,而且在两个月的航程中绝不会变质。还带了部分鱼干以防万一,这实际是不需要的,海豚纤夫和随行的海人能随时从海洋中寻找食物,拉姆斯菲尔也已经习惯了生食。整个海洋都是他们的食物储藏室,这和核潜艇的出行完全不同。

10天以后,木筏和随船物资都准备好了。拉姆斯菲尔原没打算让苏苏去。约翰要走了,杰克曼夫妇身边总得留个孩子吧。何况他实在不愿把苏苏绑在这件事上。但苏苏说她当然要去,尤其是听拉姆斯菲尔说他不一定能返回时,苏苏的主意就更坚决了。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她生长于斯的小海岛,但是,女人总是要出嫁的,夫妻比翼到天涯海角,这也是她的本份啊。

所以她一定要去,而且在走前要举行婚礼。拉姆斯菲尔拗不过她,而且,从那晚与苏苏的深谈之后,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妻子。他说:

苏苏,我的好女人。我答应了,请你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吧。

妈妈安妮没什么意见,她当然舍不得女儿远行,但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她流着泪开始为女儿的婚礼做准备。爸爸杰克曼也没表示反对。他在努力建造木筏的同时,一直冷眼旁观着拉姆斯菲尔和儿子的动向。很明显,雷齐阿约这次的归家寻亲另有目的,看看约翰挑中的随行同伴就知道了,他们都是狂热的大海人主义者。女儿的命运和这位居心难测的雷齐阿约捆在一起,难免让杰克曼心中不安。但那次弥海和索朗月说的很明白:不要干涉雷齐阿约的行为,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们也要铭记他的恩德。杰克曼从中触摸到海豚人强大的自信心:海豚人社会已经根基牢固了,不怕一个人两个人的捣乱。所以,万一拉姆斯菲尔真的有什么异心,就让他在以后的碰壁中自己醒悟吧。

杰克曼听从了弥海的意见,既没有阻止雷齐阿约的旅行,也没有阻止女儿与他的婚姻。但愿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虑,女儿嫁的是一个靠得住的丈夫,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已经决定在出海前三天举行婚礼,届时弥海长老也要参加。现在最难办的倒是另外一个女人:索朗月。海人和海豚人都为雷齐阿约选择了妻子,他怎么可以答应一个而拒绝另一个呢。这不光是对海豚人的伤害,更主要的是对索朗月的伤害。这些天,拉姆斯菲尔已经喜欢上了索朗月。他真盼着有一天奇迹发生,从索朗月的海豚身体里走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仍保持着索朗月的人格,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

他无法开口拒绝索朗月的爱情,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刀斩断索朗月的希望,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他已经在海人复兴计划上欺骗了弥海和索朗月,不想在感情上再欺骗她。所以,在通知弥海参加婚礼时,他也明白无疑地表明了自己对索朗月的态度:

索朗月是一个金子般的女人,我敬她重她。但是,按照陆生人的宗教观念,不允许娶两个妻子。我感谢海豚人百人会对我的情意,更感激索朗月对我的情意。我会时刻把她放在我心灵的神龛上,但无法与她走进婚姻的殿堂。

务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谅解。

在那个通知后面,他还委婉地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考虑,这次旅程是否不要让索朗月陪伴,因为那会使她痛苦的。很快,低频声波送来了回答,回答者不是弥海,而是索朗月本人:

向理查德和苏苏祝贺。弥海长老和我都将如期参加你们的婚礼。航程安排不变,仍将由我陪伴你们回到美洲。理查德,我不在乎妻子的名份,只奢望拥有一个精神上的丈夫。

这封回信让拉姆斯菲尔很惶惑。他这次十分坚决的拒绝并没有让索朗月斩断情缘啊。对这个痴情的女子(雌海豚人),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内疚。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本岛和邻近岛屿的300多海人来参加,岛的中央将燃起一堆冲天的篝火,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近海处一个小小的礁岩上也将燃起一堆较小的篝火,那是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准备的。

苏苏快快活活地参加了这些准备工作,幸福得发晕。但拉姆斯菲尔心中却一直有一股郁闷怅惘的潜流。他想起自己和南茜的婚礼,英俊的伴郎和伴娘,满天的花雨,牧师的祝福,唱诗班的童声合唱,衣冠楚楚的宾客,还有洁白的婚纱这些30年前的旧照片历久而弥新,那是绝对美好的记忆。而现在呢,一堆篝火,一群赤身裸体的客人,还有一对赤身裸体的新人!

他叹息道:大树是不能移栽的,他在陆生人社会中成人,那个社会的文化已经把根须深深扎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拔除不掉了。比如,苏苏心目中就不会有婚纱、婚誓之类的概念,她会认为,明月之下的一堆篝火和一群身体健美的裸体男女就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不过,苏苏也是有烦恼的。婚礼前一天晚上,她伏在拉姆斯菲尔怀里入睡时,突然幽幽地说:

理查德,我为索朗月姐姐难过。

拉姆斯菲尔本来想用玩笑搪塞过去:你难道愿意与别人分享你的丈夫?但他终于没说。在这件事上,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轻佻了。他叹息一声,把苏苏搂紧:苏苏,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但不要难过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明天还要参加婚礼,她心里肯定要难过的。

苏苏,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这时安妮喊苏苏到她身边去,女儿就要出嫁了,要告别父母到远方去,而且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她在家的最后一晚,当妈的有说不完的叮咛。苏苏过去了,这时约翰忽然竖起耳朵:

静一静!爸,妈,是索朗月的紧急通知!

他俯到水面上仔细辨听着低频声波传来的消息,确实是索朗月传来的:

弥海长老患急病,病情危急,不能前去参加婚礼,谨致歉意。我将尽量参加,但不能确保,你们不要等我。

弥海长老病重?索朗月不能来?苏苏吃惊地问。

约翰点点头,拉姆斯菲尔立即说:婚礼推迟吧,我和苏苏动身到深海里去看望弥海长老。他突然想起,有苏苏的父母在场,他单独作出决定是失礼的,便转身问,噢,对了,杰克曼先生,杰克曼太太,你们是什么意见?

杰克曼夫妇都说:应该的,婚礼推迟吧。约翰,你快和百人会联系,把虎鲸戈戈再唤来。弥海长老所在的地方与海岛不是太远,但也有1000多海里。戈戈知道这次事情紧急,速度一直保持在每小时30海里左右。两天后,他们到了目标海域。

一路上,拉姆斯菲尔心中十分焦灼。他已经把弥海认做自己的知交好友了,虽然他一直在密谋着与海豚人摊牌,甚至打算用核潜艇作筹码,但族群的争斗并不妨碍私人之间的友谊甚至信任,这是两个层面的事。弥海性格沉毅,待人宽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他们按照索朗月时时发出的低频信号找到了弥海,今天风浪较大,弥海在水面上半浮半沉,几乎没有游泳的力气了。索朗月和其它几位海豚人在照顾他,当他实在无力游动要向水下沉去的时候,他们就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让他短暂地休息一会儿。等他稍微恢复,顶他的人就离开,仍让他用自身的力量来挣扎。拉姆斯菲尔赶快从戈戈背上滑下水,游近弥海。弥海艰难地喘息着,皮肤热得烫人。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来人,低声说:

是雷齐阿约,谢谢你这么远赶来看我。看来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也许我们要互道永别了。他看见眼眶红肿的苏苏,勉强笑道,苏苏不要哭,死亡是每个海豚人的归宿。雷齐阿约,木筏准备好了吗?

拉姆斯菲尔看他很衰弱,简单回答道:准备得很顺利。弥海长老,不要说话了,你安心养病吧。

雷齐阿约,如果我不能为你送行的话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他不想让弥海再费力说话,拉上眼眶红红的苏苏,赶快离开了长老。索朗月送他们过来,拉姆斯菲尔问:是什么病?

肺炎。和你们陆生人的肺炎一样。这次病势来得很猛,估计他抗不过去了。

在前一段的接触中,拉姆斯菲尔每天接触到的都是健康的个体,没有关注海人和海豚人的医疗体系。从今天的情况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医药和医生。这不正常,海豚人从人类那儿继承了全部的医药知识,何况他们有足够的智慧?想想陆生人,即使在他们的原始人阶段,也已经有原始的医学了。拉姆斯菲尔皱着眉头问:

你们完全不使用医药救助?

对。

为什么?你们有足够的知识基础和智慧。虽然你们没有工业,没有陆生的药草,但我相信海洋动植物中肯定能找到有效的药物。

索朗月简捷地回答:拒绝医药的诱惑是海豚人的信仰。

按平常的情况,拉姆斯菲尔已经不能追问了,再问下去就会暴露雷齐阿约的无知。但他今天实在忍不住――拒绝医药的诱惑,再加上上次放任虎鲸的杀戮(其实海豚人的力量完全可以制止它),使他隐约摸到海豚人社会中一个冷静残忍的律条。不,今天他要问清楚:

为什么?索朗月,这些律条并不是雷齐阿约制定的,他直率地说,我在世的时候没有立过这样的规矩。

那么,也许是女先祖制颁的,但大部分是海豚人社会中自发形成的。

为什么要立这样的信仰?

很简单,这个信仰的形成基于三点:一,在没有医药的情况下,海豚人已经延续了几千万年,并保持着足够的规模;二,我们并不想让海豚人人口无限膨胀;三疾病的死亡之筛可以自动筛除遗传中的错误,保持一个健康的,有足够应变能力的群体。医药只会干扰这个至关重要的筛选过程。

从270年的冷冻中醒来后,拉姆斯菲尔已经看到很多令他瞠目的事,但今天索朗月的一番话对他的震动最大。这些呼啸而来的观念在他的大脑中打出密密麻麻的光点,他一时接受不了,苦苦思索着。索朗月进一步解释说:

我们知道陆生人类有非常发达的医学,而且在灾变之前已经是过于精巧了。你们的医学主要关注于个体的救助,而忽略了族群的基因质量,这和你们信奉的达尔文主义是背道而驰的,这样明显的矛盾,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想到呢?现在,没有医药的海豚人已经达到6500万的族群规模,只要愿意,可以迅速超过陆生人的60亿。而且族群中的基因质量一直保持着良好状态。那么,你可以做一个对比,是要医药好呢,还是不要医药好呢。

这样明快简洁的理由简直让拉姆斯菲尔无言以对。他原来觉得这个问题迷雾重重,只是因为他作为陆生人的心理惯性,如果走出旧观念的框框,站在圈外来看,索朗月的道理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但他还不想认输,问:

那么,你们就放任无力自我康复的病人去死?弥海长老如果死了,你难道不伤心?

索朗月黯然说:我当然伤心。弥海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些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就是在向他道别。理查德,海豚人非常看重人与人的情意,这和陆生人是一样的――甚至超过陆生人,因为陆生人虽然在家庭或族群内部非常友好,对其它族群的人却不惜以核弹来对付。

拉姆斯菲尔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不知道索朗月这句话是否有暗指。他悄悄观察着索朗月的表情,看来她只是顺口说出,没有什么含意。索朗月接着说:但是,亲人之间的情意不能干扰族群的延续。个体的生存固然重要,终究是排在族群生存之后的。

那么,虎鲸戈戈对海豚人的杀戮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是海豚人特意为它们保留的权利。以海豚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制止虎鲸、鲨鱼、章鱼甚至有毒生物对海豚人的进攻,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捕食海豚是它们的天赐之权,我们怎么能逆天而行呢。当然,四力克期间我们会颁发圣禁令,但我们很谨慎。慎用圣禁令一直是海豚人摆在第一位的信条。在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尽天年,其它都进了虎鲸鲨鱼之腹。谁知道呢,也可能明天我就成了戈戈的口中之食。

她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戈戈,那位老兄大概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朝这边甩甩尾巴算是应答。拉姆斯菲尔对索朗月这番话感慨万千。过去他听索朗月说过类似的话,但没有今天说得这么透,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所包含的冷酷。它的冷酷不仅在于生死无常的命运,更在于:这种被吞食的命运本来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改变的,但他们却能坚决抵抗这种诱惑。拉姆斯菲尔说:

记得在我长眠前,海豚人已经学会用几百人的结阵去对抗虎鲸和鲨鱼,把它们搞得非常狼狈。我就亲眼见过这样的一场搏杀。

那只在海豚人初建时的混乱情况。海豚人很快就建立了自律:决不允许用超过一个族群的集体力量来对抗捕食者,剥夺它们的天赐之权。

拉姆斯菲尔轻轻摇摇头,不说话了。索朗月已经走出伤感,笑着说:其实我们一点不恨虎鲸鲨鱼,相反倒是感激它们。它们就像是最负责的检查员,帮我们淘汰弱者,让整个族群的素质保持在高水准上。作为报答,我们就用血肉来供养它们。不说这些了,我想,你们二位请先回吧,不要误了你们的婚期。

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商量几句,说:我们的婚期和行期都向后推迟,要在这儿待到弥海痊愈,或者过世。

索朗月略略考虑:好吧。弥海的日子恐怕就这两天了,对他的救助后天就到期。这两天你和苏苏先待在这儿也行,我交待戈戈也陪着。

好的。

苏苏一直想和索朗月说话,只是到这时候才有机会。她抱住索朗月:索朗月姐姐,我很抱歉

索朗月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截断了:苏苏,不要说这样的话,那是理查德的原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所谓的宗教原因也只是借口,最主要的原因是:理查德不愿接受一个异类的妻子。

拉姆斯菲尔觉得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反驳也不是,默认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索朗月被他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理查德,不必难为情。我尊重你的选择,至于我,我仍愿把你当成我精神上的丈夫。今天我把这层窗纸捅破,我想以后三个人相处会更自然一些。我说的对不对?

她笑着,用长吻碰碰拉姆斯菲尔的面颊。拉姆斯菲尔没法回答,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弥海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说是葬礼,实际上弥海还没咽气。按照海豚人的规矩,对所有病人都实行三天的临终救护。在这三天中,族人们轮流守护着他,顶他到水面上换气,给他寻食物,帮他驱赶捕食者。如果他的生命力在这三天内不能恢复,那么第四天就会撤去救助,由他自生自灭。这时,一般来说病人就会被虎鲸和鲨鱼立即吞掉。它们已经非常熟悉海豚人的临终救助仪式,早就等在周围了。

弥海是百人会的现职长老,他的临终救护期为5天,比一般人延长两天,这也是现职长老所享受的唯一特权。现在,5天已经过了,尽管族人,包括他的妻儿(泛指的妻儿)都恋恋不舍,但没人想到违反族规。早上朝霞升起时,葬礼开始,这片海域布满了海豚人,有百人会的全部代表,也有海人的代表,海豚人百人会的暂任长老撒母耳主持了葬礼,她是一位63岁的热带斑点海豚人。一直守候在附近的拉姆斯菲尔、苏苏和索朗月都参加了。

所有弥海的族人都游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和五天来实施的救助不同,今天只是仪式,是象征性的,所以每次顶出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十秒钟。族人之后是百人会的其它99名长老,接着是海人十人会的代表。参加葬礼的人数较多,所以葬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索朗月和撒母耳告别后,轮到拉姆斯菲尔和苏苏。撒母耳特地把他们安排到最后,让他们以雷齐阿约夫妇的身份来与弥海长老诀别。拉姆斯菲尔游近弥海,弥海的眼睛已经不能睁开,身体各部也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拉姆斯菲尔抱住他,觉得他滚烫的身体沉甸甸的。海豚没有鳔,只能在不停的游动中保持不下沉,所以只要停止游动就会向下沉落。索朗月轻声唤他:

弥海长老,雷齐阿约来同你告别。

弥海听见了,尽最后的气力睁开眼睛,在目光中浮出沉静的笑意:雷齐阿约一路顺风也祝我一路顺风吧。

他安详地闭上眼睛。拉姆斯菲尔用力蹬着双腿,托住他越来越重的身体。他不忍心就此松手,因为,他怀中的那具身体还有正常的体温,有轻微的呼吸,脸上还蒙着活人的灵光。只要拉姆斯菲尔一撒手,他就会沉入水中呛死,或者被鲨鱼吞掉,一条宝贵的生命会就此完结。按陆生人类的道德观念,拉姆斯菲尔怎么忍心撒手呢,这会儿撒手他简直就成了谋杀者。索朗月知道他这时的想法,游过来,用长吻扯扯他的胳臂。拉姆斯菲尔只好丢下那个濒死的海豚人,无奈地游开。

弥海的身体飘飘摇摇地向水下沉,早就等急了的鲨鱼立即从外圈窜过来,准备抢夺这具身体(严格说来它不能被称做尸体)。不过它们今天没有得逞。葬礼中一直守在外围的戈戈闪电般插进来,气势迫人地赶走了鲨鱼,把弥海一口吞下。它对这顿特殊的食物一定很满意,洋洋得意地在人群内游了一圈。然后它游过来,让拉姆斯菲尔和苏苏爬上它的背,准备返航。

撒母耳游过来,同拉姆斯菲尔告别:

雷齐阿约,你们请先回吧。明天我们要选举新的百人会长老。你们的婚礼是三天后举行吧,新长老一定会如期参加婚礼,并为你的寻亲之旅送行。再见。4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海滩上的几十棵枯木被拉来燃起篝火,火舌几乎映红了海岛上空的岛屿云。从各岛赶来的客人共有300多人,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吃着杰克曼家采摘的椰子。赤身裸体的苏苏仅在头上戴了个花圈,脖子上挂一个花环,这就是她的婚纱了。拉姆斯菲尔只在头上戴一个棕榈叶编织的绿冠,这也就是新郎的礼服了。司仪领着他俩,进行着繁复的婚礼程序。拉姆斯菲尔心中揶揄地想:这些婚礼风俗是谁传给他们的呢。反正他没有教,覃良笛把他麻醉并送入冷冻箱时,最大的海人只有15岁,还没有举行过一次婚礼呢。也许这些风俗是覃良笛教的,也许是海人自己创造的,这不奇怪,哪种风俗不都是在一片空白上建立起来的?也许他们参照了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所存的波利尼西亚人的风俗。现在,他们把这些风俗反过来用到他们的先祖身上了。

想到覃良笛,心中又是一阵汹涌的感情之波,这种爱恨交织的感情,在他醒来后已经多次体验,在这场婚礼中,这样的感情之波更加凶猛。他摇摇头,拂去这片思绪。司仪是一位胖胖大大的女海人,叫威尔穆塔,用洪亮的声音唱着各种礼仪:向女方的父母鞠躬,新人互相鞠躬,新郎抱着新娘走过火堆。下一个程序大概是重头戏了,八个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抬来一个用树枝编成的树床,周围编织着黄色和粉红色的小花。他们郑重地把树床放到人群的正中间,苏苏走过去,躺在上面,幸福地望着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惊疑地看着司仪,司仪告诉他,要咬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妻子的肚脐上。拉姆斯菲尔照办了。然后苏苏起来,他躺下,苏苏向丈夫的肚脐还敬了一滴血。孩子们拍着手唱起来:

你的血给了她,

她的血给了你,

血与血融合,

永世不分离。

到这儿,正规程序就走完了,所有人都加入到舞场中跳起来。拉姆斯菲尔也被拉着跳了一会儿,但他毕竟不擅长这儿的舞蹈,便退出场外笑着旁观。苏苏这会儿是舞场的中心,猛烈地扭腰抖胯,动作与夏威夷土人的草裙舞颇有些类似,只是没穿草裙罢了。她脖子上的花环随着她的舞步上下飞动。

大伙儿热闹了一会儿,他把苏苏拉出人群,向岛外游去。前面,黑色的夜幕上有一团明亮的火光,那是辅会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客人都在那儿,围着礁岩上的这堆篝火。他们浮在水面上,安静地交谈着,聆听着岛上的欢闹。撒母耳也在,她已经正式当选为百人会的长老。拉姆斯菲尔夫妇游来时,她和索朗月首先迎过来。她说:

我代表百人会,也代表刚过世的弥海长老,向二位新人祝贺,愿你们幸福美满,恩爱白头。

拉姆斯菲尔说:谢谢,愿弥海长老的灵魂在天安息。

苏苏,你太漂亮啦!来,送你一粒珍珠,愿你比它更光彩照人。

她吐出一粒樱桃大小的珍珠,苏苏欢喜地捧在手里,珍珠映着篝火,闪闪发光。索朗月笑着说:苏苏,我也该送你一件礼物的,但这些天只顾招呼病人,没来及准备。千万不要生气啊,我以后会补给你。

苏苏说:你说这话我才生气呢。我不要你的什么礼物,你能来参加婚礼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新婚的幸福时刻,她总觉得对索朗月有歉疚。她下到水里,搂着索朗月说悄悄话去了。拉姆斯菲尔偷眼看看索朗月,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她的言谈和笑容都十分明朗。拉姆斯菲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索朗月,你听见岛上孩子们唱的什么歌吗?

夜空中能看见岛上的光亮,也能听见孩子们快活的呜呜啦啦的唱歌声,但歌词听不清。她说:太远了,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海人孩子也会唱那首童谣啊,就是那首: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是的,你这一说,我能听出来了。她看看撒母耳,长老,岩苍灵和香香那儿没什么消息吧。

还没有。弥海长老生前已经通知了全球的海豚人,如果发现那个和太阳一样亮的窝格罗,就立即通知雷齐阿约。她指指近岸处,一个崭新的木筏锚系在那儿,正随着波浪摇着,筏上堆着捆扎牢固的藤箱,全都准备好了吗?

全好了。约翰等5个海人清晨来这儿聚齐,再加上我、苏苏和索朗月,一共八个人。索朗月,能不能再听我最后一次劝告?你真的不必跟我们受这趟颠簸,路上到处都有人护送,你去不去都一样。再说,到圣地亚哥后你又不能上岸。我想,有苏苏和约翰他们就足够了。你别去了,行不行?

索朗月此刻正和苏苏偎依在一起,这会儿回过头,安静地问:你说呢?

拉姆斯菲尔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了。撒母耳说:第一批十名纤夫也做好了准备,明早太阳升起前将赶到这儿。他们每天早上换班,每天大约能行进200海里。具体事项就由索朗月安排了。保护你的圣禁令将在明早发出,沿途的安全不用担心。

当第一次得知圣禁令的保护时,拉姆斯菲尔还觉得无所谓。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慎用圣禁令是海豚人社会的第一信条,除了四力克运动会,只有两次例外,而且都是施予他身上。他由衷地感激道:

谢谢。你们的厚意让我受之有愧啊。最后几颗残星溶到越来越浓的曙光中,东边已经现出第一抹红霞。欢闹了一夜的海人们没有显出困意,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向木筏。今天风浪较大,一排排顶着白色浪花的巨浪不停地扑打着岸边,木筏在浪尖和浪谷中摇摆,发出吱吱嘎嘎的磨擦声。木筏摆在陆地上时显得十分伟岸,现在到了水里就像一片被波浪玩弄的小树叶,令人怀疑它能否经得住5000海里的颠簸。

淡水和食物都已上筏,用藤箱装着,牢牢地固定在木筏上。小木屋里铺满了松软又不吸水的海草,这是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其它5个海人只能在外面露宿了。海人们不能长时间离水,他们在航行途中将在水下度过大部分时间,包括苏苏,所以约翰他们也不需要房间。

十个海人纤夫已经到了,今天这十位都是飞旋海豚,他们在筏前散开,每人主动选一根纤绳套到头部。一位海人御手调整着绳圈的松紧,使它在任何情况下不致于盖住海豚人的呼吸孔。索朗月在四周巡游着,对木筏的准备做最后一次检查。

杰克曼夫妇在岸边与女儿女婿告别。虽然苏苏已经陪着雷齐阿约出过两次远门,而这次的距离不过是远了一两倍而已。但他们都感到了这次别离的不同。上两次只是假日的远足,而这次则带点生离死别的味道。雷齐阿约说他去寻找旧的族人,如果寻到,也可能不再返回这儿,那么,6个同去的海人中,至少苏苏会陪丈夫留到那儿。如果那样的话,她和父母只有隔着遥远的海天互相祝福了。

苏苏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搂着母亲快活地絮絮低语,不过,在她最后说出二老保重的话时,声音已经哽咽。安妮也没能撑得住,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杰克曼还能撑得住表面的平静,过来同拉姆斯菲尔拥抱。杰克曼说:

理查德,我能这样称呼你吗?这是杰克曼第一次不用雷齐阿约来称呼,拉姆斯菲尔连忙点头,请善待我的女儿。苏苏,你也要善待你的丈夫。

拉姆斯菲尔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岳父:放心,杰克曼先生,我一定善待苏苏。

杰克曼低声说:也请你照顾约翰。依我看,他的大海人主义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这次他挑选的伙伴也是清一色的大海人主义者。当然,有你在身边,我不担心他们出什么差错,只是请你时刻注意这一点。

这是他对雷齐阿约最直白的劝告了。拉姆斯菲尔当然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尴尬地答应:我会劝解他的,你放心。

他们同岸上的人告别完毕,登上木筏,约翰扶着他来到筏首。撒母耳长老在水里探出脑袋:雷齐阿约,让我们告别吧。不管你在陆地上寻亲的结果如何,海豚人社会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何时愿意返回大海,让索朗月通知一声就行。

拉姆斯菲尔俯下身同她拥别:谢谢你。

现在我要发出圣禁令了,你们准备出发吧。

10个海豚人已经拉紧了纤绳,个个体态剽捷,气度不凡,流线型的身体充满张力。索朗月没有套纤绳,单独在旁边游着,就像是他们的队长。她告诉拉姆斯菲尔:这些海豚人都是四力克运动会上一流的长游运动员,还包括几个历届长游冠军呢。

从这些安排上,拉姆斯菲尔再次感受到百人会对雷齐阿约的看重。他笑着对前边喊:谢谢你们啦,各位长游精英们。

10个海豚人吱吱地致了答礼。

撒母耳面向远海,发出了低频声波的吟唱,很快,在遥远的前方响起座头鲸的回应。它是在重复撒母耳的旋律,但音量远远超过撒母耳,高音震动着人们的耳鼓,低音通过海水让木筏有了轻微的颤栗。这首怪里怪气的鲸歌将在一天内传遍全球,让所有海洋的猎杀者凛然而惧。

杰克曼解开纤绳,扔到木筏上。苏苏高声喊:爸爸,妈妈,再见了!拉姆斯菲尔也向海人们和海豚人们挥手告别。索朗月发出一声尖啸,10个海豚人一齐甩动尾鳍,拉紧纤绳,木筏疾速起动,向外海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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