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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回 倚枕听谰言破啼为笑 支床作复柬截发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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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子笑道:“家也在呀,人也在呀!”毛三叔道:“哼!那比人死了还要丢脸。”五嫂子在屋子里摸出纸煤水烟袋来,递给他道:“堂屋里坐坐吧。大姑娘病在我这里,睡了一下午没醒,你可不要大声说话。”毛三叔道:“我特意为了这件事来的,姑娘的病怎么样了?”

五嫂子道:“你倒有这番好心,还来看她的病。”毛三叔手捧了水烟袋,在暗中呼噜响着抽了一阵,没有答复。五嫂子低声道:“姑娘是心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喂!你可知道那一位的消息,是坐船下省去了吗?毛三叔也低声答道:“你说到那一位吗?我就为了他的事来的。”五嫂子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还没有走,叫你来探听消息的吧?”毛三叔顿了一顿,笑道:“这倒不,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丢了这样一个大人,怎么还站得住脚?我想到省里去,求求李少爷,给我找一碗饭吃,便是找不着事,哪怕给李少爷当当差,我也愿意的。”两个人只管说话,就大意起来,声音不曾低了下来,说的话,也就和平常的声音,有些差不多了。这就听到春华长长地哼了一声。接着还低声叫了一句五嫂子。她立刻向毛三叔摇了两摇手,答道:“大姑娘醒了吗?我来给你点灯。”

春华叫道:“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五嫂子在外面点了灯,送进房去。一边只管向毛三叔摇手摇头。春华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向五嫂子招了几招。五嫂子走到床面前,春华手扯了她的衣襟,低声道:“五嫂子,我对你不坏呀,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替我叫毛三叔进来,和我说两句话,行不行?五嫂子,我是要死的人,累你,也就是这么一回,你就和我担点干系吧。”她说话,本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将两只眼珠钉住了五嫂子看着,只等她那句答应的话,真是有些可怜。五嫂子实在不忍再拂逆了她的意思,便道:“倒不是我怕担干系,你是这样有病的人,我不愿你再为别的事烦心。”春华道:“我和他说两句话,也没有什么烦心,我自己会叫的。毛三叔,哼!毛三叔,请你进来。”

她叫着就喘了两口气,毛三叔知道是躲不了,索性就走了进来了,春华虽是喘着气,看到了他,兀自发着微笑。向他也是招招手。毛三叔走到床前,春华就笑道:“毛三叔,多谢你还来看看我的病呀。”毛三叔道:“大姑娘,往日你待我都很好,你不舒服,我还不应该来看看你吗?”春华道:“我仿佛听到你说,要到省里去,这是真的吗?”毛三叔将手摸摸下巴,又摸摸头,微笑道:“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知道,到省里去找事,那是很不容易的,总要有人和我写封荐信。大姑娘,你可以和我写一封荐信吗?”春华笑道:“这岂不是一桩笑话,我一个大门不出的黄花闺女,荐你到哪里去?”毛三叔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道:“天下就有这样的笑话哩。若是你可以写一封荐信,我的事就可以成功。”春华定了眼珠凝神一会,因笑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打算去找他,顺便和我带一封信,见他好有话说,你说对不对?”

毛三叔笑着没有作声。春华道:“其实他这个人,非常之念交情的,你果然去找他,他总可以替你想想法子。至少也可以多给你几个川资,让你很风光地回来。”毛三叔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还有脸子回来吗?假如李少爷他不给我想法子,我就到外面漂流去了,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不回家乡,那也说不定。不瞒你说,许多日子,我都是白天藏在家里,晚上出头,走上街去喝两碗水酒。也是那话,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味?在家里也是和出门一样。”春华道:“这样子说,你还是很念毛三婶了。”毛三叔站在屋子中间,默然了一会,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春华道:“这倒是族里人不好,一定要你把她休掉。”毛三叔将手抬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竟是啪的一下响。他道:“不怪族人不好,只怪我脸子长的不好。我就舍不得她,有什么用?要得了她的人,要不了她的心,一个不提防,她趁我喝醉了,会把我剁成八块,丢到大河里去喂大王八。所以她娘家把她重嫁出去,我是一个钱不要,就是她的衣服手饰,有放在家里的,我也让她拿了去。我毛三伢子,不想用老婆身上一个钱。我现在明白了,婚姻总是要好的配好的,丑的配丑的,若是配的不相称,头发白了,也保不定会变心的。她不愿意跟我,由她去吧。”

春华道:“阿弥陀佛,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老这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五嫂子本到厨房烧水去了,这就突然地跑了进来,向两个人乱摇着手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春华突然地醒悟,就低声向毛三叔道:“的确,是我们太大意了。毛三叔,你明天一早,到五嫂子手上来拿信,你快走吧,碰到了我家里来的人,很是不便。”毛三叔道:“我这人真也有些糊涂,我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春华道:“你不用说,我全明白就是了。你走吧!”人家是位姑娘,姑娘屋子里,不许男人站着,这男人有什么法子?所以毛三叔只得也照例用那安慰病人的方法,说了一声保重,转身走了。

五嫂子道:“大姑娘你要吃什么东西吗?春华在小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来,给五嫂子看道:“请你到我家去,把我书桌子抽屉打开,里面有本黄书皮红丝线订的本子,你给我拿来。另外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信纸信封,你都带着,笔和墨盒子,都是在桌上的,你拿了揣在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家里人问你拿什么呢,你就说我闷得慌,要拿本书看看。你若把这事办到了,我在枕上和你磕三个头,比弄了东西给我吃,那好一千倍,好一万倍。”五嫂子知道这事要担一点关系,无如她说得可怜,只好和她答应了。

春华说完了话,又侧了身子向里安睡了一觉。等她醒了过来,已是天交二更,五嫂子靠桌子坐在那里打盹,地上放个白泥小炉子,微微的炭火,熬着一罐粥。她只哼一声,五嫂子就惊醒过来,劝她喝点粥。春华想了一想,笑着坐了起来,点头道:“好的,我应当吃一点,先打起精神来。”五嫂子将一个茶几搬在床前,先和春华披上了衣服,然后拿了两个碟子到桌上,看时,是一碟咸菜炒豆干丝,和一碟麻油浸的五香萝卜干,春华也有三分愿意。五嫂子放了煤油灯不点,却用泥烛台插了一枝烛放在茶几上,然后盛了稀粥也似的香米粥送到茶几上。

春华真想不到五嫂子这样殷勤款待,吃着又香又脆的小菜,竟是一连喝了三碗粥。还是五嫂子拦阻着,才放

了碗。接着,她把桌上一堆棉衣服推开,里面竟是藏着一壶热茶。这又斟了一杯给她喝了。春华刚接了茶,她已经是将炉子上新放的一壶水,倾在桌上洗脸盆里,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手巾过来。春华大为诧异,虽然五嫂子向来待人好,也不能有这样体贴周到,这且搁在心里,便笑道:“没什么说的,将来我和你多磕两个头谢谢

吧。东西都给我拿来了吗?”五嫂子且不答复,将茶几擦干净了,由桌子抽屉里,取出了笔墨纸笺之类,一齐放在茶几上,向春华抿嘴微笑。春华放下茶杯,合掌向她道谢。

五嫂子拿了茶杯,又把蜡烛弹了一弹烛花,笑道:“这样你好写吗?”春华将披的衣服,全把纽子扣好,在床头靠着休息了一会,点点头道:“稀饭还吃三碗呢,写一封信,有什么不成。”于是挨着身子坐到床沿边,将墨盒打开。铺好了纸,提笔蘸了两下墨,依然放下,手肘撑在茶几上,托了自己的头,闭着眼睛,只管默神。五嫂子道:“怎么样?大姑娘,你不能写吗?若是不能写,就不用写吧”。春华道:“不是,我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写了出来。不过,我又想写上千言万语,又能把心里的话说完吗?所以我又想着,只写几句扼要的话,我回复人家几个字,也就完了。”说着,又提起了笔来,打算来写,可是只把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上了几下,依然又放下来。这就皱了眉道:“我觉得心里闭塞得很,有话竟是说不出来了。”五嫂子便斟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笑道:“忙什么呢,你先喝这茶,慢慢地想吧。”

春华果然喝着茶,用嘴唇微微地抿着,心里是在出神。她突然的将茶杯放下道:“想什么呢,随便的写上几句就是了。”你说着话,反手过去,将那蓬松的发辫挽到面前来,一阵的透开了。五嫂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春华道:“蓬得我实在难受,乱头发只管在背上扎人,请你和我梳一梳吧。”五嫂子道:“这样夜深,你还梳头作什么?”

春华道:“我已经拆散辫子了,你难道叫我披散头发睡一晚不成?”她这话是很有道理,五嫂子无法可驳。就拿了梳篦来,掀开了蚊帐,站在床后头,替她把头发梳清。春华伸手掏过梳顺了的头发,将绒绳扎了一小绺。五嫂子站在一边,却也没有理会到她有什么用意。春华道:“你拿一把剪刀给我吧,我的指甲太长了,要修修。”五嫂子道:“这样没有弄好,又要弄那样,等我给你先把辫子编好再说。”

春华皱了眉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人,为什么不依我呢?”五嫂子在今天晚上,本来已是特别殷勤,这点小事,更不忍去违拗了她的意思,就找了把剪子给她。她接到了剪刀,一点也不考量,拿住那绺头发。吱咯一下,就剪了下来。五嫂子先是一怔,然而她是村子里一个富于经验的女人,立刻醒悟过来。点点头道:“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个,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有?大姑娘,你的身体不大好,你也不应当太劳累了。”春华笑道:“还有一点事,就是请你替我把辫子编上了。”五嫂子心里可就笑着,这年月真是变了,这么一点小年纪的黄花闺女,什么都知道,这是谁告诉她的呢?当时她含着微笑,替春华将辫子编好了,再换了一根蜡烛点着,春华似乎已经把那封信的腹稿打好,伏在茶几上,文不加点的就把信写了起来。那信是:

秋兄左右:

昨奉手书,一恸几绝,呕心滴血,突兀成病。所有痛楚,虽万言莫尽,尽亦何益。兹乘某氏之便,奉上乌发一仔,诗草一册,发者示其亲,诗则表吾意也。玩之置之,抑生怀而死共穴之,是在足下。至重来之约,一听诸天,然恐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来使能知我近状,当可奉告一切,乞善视之。花落水流,我复何言,伏维珍重!

华再拜她自己看了一遍,又写了一个信封,将信笺折叠好,塞在信封里,将笔一丢,人就伏在床上,许久许久不能动。五嫂子又吃一惊,连忙走过来问道:“我的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春华伏着答道:“这没有什么,不过我有点头晕。”五嫂子道:“唉!这是何苦呢?我就知道你是太劳累了。既是头晕,你就好好地躺下去吧,还趴在这里作什么?”春华依然趴在床上,摇摇头道:“不要紧的,我养养神就好了,我还有一点事要作呢。”五嫂子道:“还有什么事呢?我的大姑娘,你自在一点子吧。你真有什么事,我替你做得了。”春华道:“那本书,和我这绺头发,我要包起来。”五嫂子道:“这个,我也会做呀。你好好的躺着,口里说着,我当面照了你的意思来包,你看行不行?”春华也不曾抬起头来,随便地就答应了一声行。五嫂子略略猜了她的意思,就翻箱倒匣,找出两块干净布片来,走向床边问道:“大姑娘,你看看这两块布行吗?”春华并没有答应,就深深地呼

吸了一下。不想她伏在被上,竟是睡着了。五嫂子呆望了她,许久点了一点头道:“可怜呀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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