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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受侮堪怜作书荐醉汉 伤怀莫释减膳动严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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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自己不对的地方很多,就自管在桔子林里踱着,原是在祠堂前角墙外走,顺了墙走到后边,不知不觉地顺了小路走,把村子走了一半了。只听得身后竹篱笆里咚咚脚步响,有人追了出来的神气。于是停住了脚,回转身来看时,正是新任的穿针引线人五嫂子来了。

小秋一见她,心里就想着,给我帮忙的人,没有一个不受累的,就不知道这五嫂子会落个什么结果。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来帮忙,不是我找的,是春华找的,有什么责任这应该放到春华头上去,是与我无干的。他望了五嫂子,五嫂子已经走到面前来了。五嫂子低声笑道:“只管在村子里转,有什么事吗?她自从烧香回来以后,心里就痛快得多。”

说着,眼睛夹了一夹。她这篇话,自以为合了小秋的脾味,小秋却感到全不是那回事。不过虽觉得五嫂子的话完全不对,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力量,坦白地和人家说明了。所以只是微笑着,向五嫂子点了两点头。五嫂子又走了几寸路,笑着用那软而低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书信吗?”小秋道:“从今以后……”五嫂子道:“从今以后怎么样?不用我了呢?还是不通消息了呢?还是要多多通些消息呢?”

小秋那句要由肚子里说出来的话,只好完全取消,因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你可是问了一大堆。不过以后说我们谨慎点。”五嫂子回转头,四面看了看,因道:“这是你特意来找我,要说的一句话吗?”小秋听说,倒是窘了,微微地笑道:“这话我是早就想说,不过没有机会。你现在问到了我,我就直说了。”五嫂子咬了下嘴唇皮,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简直猜不到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小秋笑道:“不用猜了,以后有事呢,我就会来找五嫂子。没事,不敢相烦。五嫂子也不必到学堂后面去听消息,那斋夫狗子,顶不是个东西。”

五嫂子听了他这种口音,那就很明白,点点头道:“好吧,你放心,我的嘴,那总是很紧的。”小秋再要说什么时,看到前面有两个庄稼人走来,只好走开。回路经过毛三叔家门口的时候,见那大门倒扣着,插了一把锁。门口撒了许多草屑子,和零碎的落叶子,也并没有人去收拾。靠了他们家对门一棵柳树站定向他们家望望,只觉那里面冷清清的,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上喳喳乱叫,瓦缝里拖出很长的零碎黄草来。情不自禁地这就摇了两摇头道:“作孽,太作孽了!”

他说毕了,立刻跑回学堂去上床去睡觉。睁开眼睛想想,闭着眼睛想想,只觉这件事太对不住毛三叔。让人家青春少妇从中来做穿针引线的事,纵然不会引坏人家,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当好人了。若说图补救这件事,自己不是没有努力,曾亲自到毛三婶家里去,请她回家。至于说送他们一点钱呢,却也是一件很简便的事。可是让毛三婶在男女之间来往说合着,已经有些玷污他们了,再又送他们的钱,那更是把玷污他们的手法,闹得很清楚,这断断乎使不得!但是就这样地置之不理会,很是不过意的。他躺在床上,只管是这样一个劲儿地纳闷想着,除钱之外,可还有什么能够帮助他的呢?有了,他曾求我在厘局里给他谋一个差事,原来以为他是庄稼人,本有正当职业,何必去跳墙呢?现在不管了,可以到父亲面前去作硬保,保他在局子里当分小差,他有了差事,妇女们的眼皮子是浅的,料想这局子里二爷五个字的虚名,一定可以把毛三婶勾引了回来。就是毛三婶不回来,毛三叔虽丢了老婆,倒弄分差事当当,将来也可以说,以前贫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受了她的忌克,总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脸。小秋竟是越想越对,立刻跳下床来,就写了一封很切实的信,到了晚上,等着毛三叔回家,就亲自去找着他,将信拿在手上,叮嘱了一番,叫他明日去投。毛三叔做梦想不到有这样天上掉下元宝来的事。两手抱了拳头,连连向小秋作了二三十个揖。笑道:“李少爷,你待我太好了。就是我的亲爹,他照顾我,也不能照顾得这样的完全。”小秋觉得拟于不伦,也不愿和他多说,叮嘱他身上穿干净些,见人说话要利落些,自回学堂去了。

毛三叔掌着小秋写的那封信,掉过来,翻过去,手拍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一世的指望,今日想得了,这样的好事,不能不去告诉相公。于是手上捏了那封信,毫不考量,就直跑到姚廷栋家来。这时,他们一家人,正围了桌子,在书屋里灯下吃晚饭,毛三叔手上高举了那封信,口中喊着相公相公。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着,却管不到脚底下。忘了神跨门槛,被门槛绊了脚,身子向前一栽,几乎直栽到桌子边春华的脚后跟上去。幸而他两手撑得稳,抓住了板凳腿。姚廷栋正坐在右手方吃饭,立刻放下了筷子碗,执着那“伤人乎?不问马”的态度,问道:“摔着哪里没有?”

毛三叔这一摔,把手上的信,直飞到桌子底下去。虽然两只膝盖,已经碰得很痛,却不去管它,赶快爬到桌子下面,把那封信捡了起来。所幸这地面是干燥的,却是不曾把信污秽了。姚家一家人,这时都让他这奇异的态度惊异着站起来了,都向他脸上呆望着。

毛三叔并不奇怪,向廷栋道:“相公,你说,人要倒起霉来,坐在屋里,祸会从天上飞了来。可是人要走了运,也就是门槛挡不住。李少爷他可怜我没有家了,荐我到卡子上去当一分差事。”廷栋瞪了眼哼了一声道:“看你这样子,简直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渣。事情还没有到手,就是这样经受不住。我听到说,你到冯家去,让人饱打了一顿,是有这事吗?”

毛三叔立刻垂下头来,撅了嘴道:“这是替姚家丢脸的事,我没有敢对相公说。本来呢,我要找机会来出这口气的。现在有了得差事的机会,那就放下了再说。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说的时候,春华早是在肚子里盘算了两三个来回。她心里想着,这事恰是有些怪。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荐起事来,莫非还要大大地买动他一下吗?这个人虽不精明,比村子里那些庄稼人,是要懂事得多。要想他做一点私事呢,倒也是可以做得。只是他喝醉了酒,什么话都肯说,自己正担心事情,有些让他知道了呢,小秋倒偏要重用他。春华这样想着,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

毛三叔却向廷栋道:“李少爷荐我到卡子上去,也就是为了我女人的事。”春华听了这话,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汗。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却又拦阻不得。毛三叔继续着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今天上午,由冯家村回来,眼睛都红了。照着我的意思,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么样,我就要带了一把刀子去杀几个人。李少爷真是个仁慈的人,他劝了我许多话。他说,出气的法子很多,何必要动刀,后来就出了这个主意,让我到卡子上去就个事。相公,你看看这封信。”说着,将信递给廷栋去看。廷栋将信看完了,先且不做什么表示,向着毛三

叔脸上注视了一会子。见他那张雷公脸上,酒色还没消下去,脑后的辫子,在脖领子后面,弯曲着做了几叠,一双蛇鳞纹的手,还沾了不少的黄泥。廷栋连连摇了两摇头道:“难难难难!”

毛三叔却摸不着头脑如何有这样难。可是相公说的话,又不是胡乱问得的,于是垂下两只袖子,连连的抚摸了几下大腿。廷栋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不行,设若到卡子上去,李老爷给了你事情,你胜任得过去吗?第一,你这副嘴脸,人家一见了之后,就不会高兴。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上司会容你,同事的也不能容你。”毛三叔伸起一只大巴掌,将脸腮连连擦了几下,勉强地笑了一笑,因道:“我想出去当差事,总不像讨老婆要脸子好看。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廷栋听他这话,很有些顶撞的意味,脸色变着红的就瞪起眼来。毛三叔退了两步,笑着不敢说什么。姚老太太看见,倒有些不过意,便道:“廷栋,你不要为难他了。他高高兴兴的拿了这封信来,总指点指点他,你倒说他一顿。他虽然是比你小几岁年纪,在外面人情事故,也混得很熟的。”廷栋向毛三叔脸上看了一会儿,就把信递给他道:“去吧,明天到卡子上去见李老爷的时候,把酒醒醒,不要再替姚家人丢脸。”毛三叔答应了几个是,拿着信走了。

廷栋一家人,继续地吃饭。姚老太太道:“毛三哥,也是出场面问事的人,廷栋这顿教训,实在够他受的。何必呢?”廷栋道:“平常我倒也不说他,只要不喝酒呢,他多少倒可以办一点事。但是今天我听到他让冯家人饱打了一顿回来,可把我气得要死。”姚老太太道:“论到三嫂子呢,平常也很够贤慧的,对什么人都说得拢来,不知什么缘故,和她丈夫,总是不大相投。我想毛三哥有了事,戒了酒,戒了赌,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转意了。”廷栋道:“古人说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滥调,也未可全非,譬如刚才这一位,若是品貌稍微好一点,我想他们家里,或者不会闹到这一步田地。俗言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究竟不是好事。”

春华听到,不由得向父亲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他也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呢!宋氏道:“那话不是这样说法。古人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男人娶妻,就不应当注重面貌,女人嫁丈夫,讲什么面貌!古来做大事的人,面貌不好的,那就多得很。”宋氏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就板得铁紧。姗老太太可就笑道:“话虽有理,究竟武大郎那样的人,看见了也是不顺眼。”宋氏道:“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真要是命里注定了是个武大郎的丈夫,我想那也只好认命的了。”她说时,向春华看了一眼。春华听了父亲的话,本来就勾动了一腔心事,再经母亲如此的说着,有什么不明白,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说,嫁那个癞痢头丈夫,是命里注定的,不用得埋怨了。这样看起来,祖母和父亲,都有些心软,能说公道话,只有母亲是心狠的。想到了这里,吃下去的饭立刻就平了嗓子眼,将筷子放下,站了起来。姚老太太道:“怎么你一碗饭也不吃完,就要走开?”春华见父亲也望了自己,可不敢多说气话,十分的忍耐着,低声道:“我忽然有点胸口痛。”宋氏看了她一眼,没有把话向下说,廷栋也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向她脸上看定了,因皱了眉道:“你怎么一身都是毛病呢?什么时候,又添上了心口痛了?”

姚老太太赶紧握住了她一只手,望着她战战兢兢的道:“孩子呀!你怎么身上总是不好呢?”春华对于祖母这句话,哪有法子可以答复,皱了眉道:“只怪我身体太弱,你让我回房去躺躺吧!”勉强地教祖母放了手转身就回到房里去,果然地在床上躺着。廷栋对于这位女公子,本来很喜欢。只是格于男女有别的界限之下,这样成人的姑娘,有些地方,不能不回避一点。所以在春华退学以后,虽然知道她有些闷闷不乐,可是转念到这孩子喜欢读书,把她的书禁止了,她心里不愿意,也许是有的。至于她害病,那自然是另一件事,与读书不相干。

这次在吃饭桌上,看到女儿突然称病的情形,倒有些疑惑,原来吃得好好的,经了毛三叔这一打岔,三言两语的,她那颜色就变了。但是看她脸上的情形,只是一种怨恨的样子,并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是心口痛,不大相像。尤其可怪的,夫人当女儿说病的时候,并不抬头看她,只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脸上还是绷得很紧的,似乎对于女儿这举动,不以为然。再推想到这一阵子宋氏对春华好像管束得格外厉害,不十分地疼

爱她了,莫非她母女之间,有什么事情吗?廷栋越想越疑。正好姚老太太当春华去后拿起桌边拐杖,起身待走。宋氏便拦住道:“随她去吧,成天地只听到她说病,也管不了许多。”廷栋听着,这太不像作母亲的话,便道:“孩子不能无故不吃饭,总有什么原因吧?”姚老太太撑着拐杖向里走,一面哆嗦着道:“是啊!怎么好好儿的不吃饭呢?”宋氏就在这个当儿,叹了一口气。廷栋看这情形,更是增加了疑惑。

吃完了饭,待到宋氏进卧室去了,自己也捧了一管水烟袋,慢慢地踱了进来。闲闲的作个并不怎样介意的神气,却喷着烟向宋氏道:“孩子心口痛,你去看看怎么样了?若是痛得厉害,家里还有沉香末,找点出来,给她冲酒喝下去。”宋氏将床上放着一大堆洗晒过的衣服,自去一件件地折叠好了,放到衣橱子里去,对于廷栋的话,许久才答应了四个字,“不要紧的。”廷栋道:“胸口痛这个病,很厉害的,一阵痛来,可以把人痛死,你怎么说是不要紧的?”宋氏正有~口气想叹出来,看了廷栋~眼,又忍回去了。于是有气无力的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

廷栋一想,这话里有话。就捧了水烟袋向春华卧室走来。走的时候,在路上已是连连咳嗽了三四声。走到卧室外面的时候,站住了脚,又咳嗽了两声。这才问道:“春华,胸口痛好一点了吗?”春华伏在床上睡着,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床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是姚老太太道:“她睡了,大概不怎样要紧吧?”廷栋这才慢慢地走进来,见春华和衣伏在床上,两手扶了大枕头,用被角盖了脊背,倒是像个害心口痛的样子,看不出所以然来。倒和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走了。不过他听了宋氏的话,总想到其中另有原故,当日晚上,因正是讲书出课题的时候,也不能在家里多耽搁,抽了两袋水烟,也就走开了。到了次日,将上午的功课,料理已毕,记挂着这个娇娃,便又赶了回来吃午饭。当饭菜都摆上了,却不看到春华出来。便道:“春华还是心口痛吗?怎么不出来吃饭?”姚老太太道:“你今天才知道啦,这孩子常是不吃饭的。不必叫她了,大概又睡下了。”廷栋的小儿子,两手抓住了桌子档,正向凳子上爬,便道:“姐姐没有睡,在看书呢。书上画了好多菩萨,好多妖精,姐姐不给我看。”廷栋听到,不觉心里一动,这是什么书?莫不是新出的肖像小说?老实说,这种书若让姑娘看到了,那只会坏事,不会好的。便对他儿子道:“把你姐叫来了,才许上桌吃饭。去!”那孩子看看父亲的脸色是板着的,那敢耽搁,跳下凳子来,梯梯突突,跑了一阵响,跑了进房去,就把春华拖了来。

春华手扶了板壁,望了桌上皱着眉道:“我吃不下饭去,弟弟硬要把我拉了来做什么?”大家都坐上桌子了,廷栋扶了筷子碗,向春华望着道:“你为什么又不吃饭?”春华偷看父亲的颜色,并不怎样的和悦,便低了眼皮,不敢向父亲看着,低声答道:“我胸口痛还没有好,吃下饭去会更难过的。而且我心里就不想吃饭。”廷栋道:“你既是胸口痛,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着,为什么还要看书?”春华道:“没有看书。”那小孩子却用两只手拍了桌子道:“她看书的,她看书的,书上还有妖精呢!”说到这里,他撅了嘴道:“你不给我看啥!我会给

你告诉。”春华听着,不由红了脸,廷栋道:“你病得饭都不能吃,还看什么书呢?你看的是什么书?”说着,只管向春华周身上下瞧着,她如何答复,这倒是可注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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