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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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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小弟就很怕男的。www.mengyuanshucheng.com很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两位姐姐在身边,他就惊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会突然抽搐着惊起。这些情况,父亲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只要有两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坚持认为,因为是他的儿子(或孙子),即便无奈去了上海,最终还是会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着她们给他带回儿子(或孙子)的好消息,来证实自己始终如一的信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两向老人家如实禀报小弟的现状,那不等于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她们当然要报喜不报忧。她两甚至派一个回去,当面绘声绘色“言好事”。为什么不两个一起回来?就因为要留一个在上海照顾学戏学得老忙老开心的小弟。侬晓得(口伐),教唱戏的那班老师,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他那些师兄弟师姐妹当中,老吃得开的耶!现在他一个月赚不少钞票。还可以供我和阿姐吃住呐!老人家果然很高兴,即刻间气色便有好转,忙说,那好。那好。你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继续照顾你们的弟弟。我这里有章妈(她两临走前替老人雇的一个老妈子),你们尽可以放心。

话,说说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决两个人的吃住问题,又谈何容易。事到如今,她们已没有退路。她们也不甘心“退”。她们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个人在上海这样的“阴阳界”上。她们要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不允许她们靠近,她们也要远远地看着他。也许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她们坚信,小弟是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可……她们自己怎么个活下去?还是要回答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当然也好活,比如走进前面说过的那种“照相馆”。被领进“第二摄影室”。在目测面试合格后,通过一道很简单的“身体检查”,第一次只要交纳一点数额不大的保证金,那位年轻的女老板转过身去,打开她身后墙上一只扁长的木匣子。木匣子里一排排的小铁钉上,分别挂着许多把房门钥匙。如果她取下一把来交给你(某一个小客栈的某一个小包房)。就说明,她接受你这个在上海没有自己住处的女孩了。当然你还得在一份合约上签个名画个押按个手印,办个简单的认同手续。那天她两的确也走了进去。离开六渎镇时,她两身上还是带了一点钱的。还能供她两住最蹩脚的旅社、吃最简单的饭食,花个十几天。她两想找个公司或学校,做杂务(很奇怪,她两从没想到过去做厂。或帮佣。)她们隐隐约约地记得,报名进公司,是一定要交什么“两张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们却被领进了“第二摄影室”。女老板是文雅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心惊肉跳。几分钟后,她们便无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来,浑身打战,冲出了这“摄影室”。她们跑到马路上。她们怕后边有人追。后边的确有人追,而且还是那个女老板。她们慌不择路,被一辆黑壳子的福特汽车刮倒,把车主吓得脸色疾白,下车刚要去搀扶起她两时,她两却又跳起来,慌慌地跑去。她们以为这车主和那个女老板是一伙的,是等在照相馆门口,来截她两的。跑出一条马路裆去,她们再一次被一辆黄鱼车撞倒。并在黄鱼车车主惊吓的辱骂声中,再次翻身跳起,并第三次被一辆老式的脚踏车撞倒。这时她两离那家照相馆已经有两三条马路裆那么远了。女老板不见了。黑壳子车也不见了。她们才定下心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过街楼底下,相互帮着整理了一下衣饰头发,这才发现放钱的手包不见了。这才想起刚才跟女老板谈话时,手包是放在那张漂亮的写字台上的。仓皇外逃时,没顾得上拿手包。丢了手包,今天晚上真的要睡马路了。两人正在反复迟疑踌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馆去讨回手包时,那辆黑壳子福特车疾速开过来,嘎地一声停在了过街楼门口。又宽又长的老福特挡住了那又窄又小的过街楼出口。她们只有往里跑。但里头偏偏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弄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来米长。也许是什么无线电研究所,也许是什么南音社,也许还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归的旧别墅,阳台上的落地钢窗钢门都已生锈。总之,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研究所里有狗的吹叫。南音社里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两拼命敲门叫救命,福特车的车主已疾步走近了她两。她们一回头,却惶恐地看到他手里拎着她们的那只手包。

车主就是谭雪俦。女老板追出来是要交还她两手包的。见她两跑远,四下里一蜇摸,只有请求谭雪俦驱车办这件“善事”。谭雪俦先是犹豫了一下,再笑道,你不怕我黑吃了侬这只包?女老板说,包里一塌刮子(一共)就这么百把十来元钱,我想侬这样的人大概还不至于下作到这个地步。其实,要只为了这百把元钱,我自己也不会穷凶极恶追出来,更不会开口求侬帮这个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还是有点要紧关系的。女老板为了说服眼前这位她并不认识的“中年车主”,拨拉拨拉小包里那些只属于女孩子们专用的东西,从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着的。信封上写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报顾仕良先生”。这家《大美晚报》和这位顾仕良先生,当时在上海都相当有名。许家两姐妹动身来上海,父亲(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想到自己过去在上海新闻界还有一些朋友,便写了这封信让她两带着,一旦有什么万难之处,还可上门去寻求一点救助。但姐妹两偏偏没去。一方面是不想四处张扬自己亲弟弟的落魄,还想给自己老许家留一点面子;另一方面,她们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没落入那种万难无告之境,暂时还用不着拿它去做敲门砖,哀求他人。于是信就一直还在手包里收存着。她们当然想不到,今天会遭遇谭雪俦,也想不到这个《大美晚报》的顾仕良,居然也是谭雪俦众多熟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这几天谭雪俦正为了要不要找、怎么去找一对姐妹来作“妾”,大伤着脑筋。

那段日子,谭家门里几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谈。而且拉着经易门一起来谈。谈的自然是谭家男人“五十二岁劫难”这档事。谭雪俦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他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那些玄学一类的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患于未然,总要比亡羊补牢好。正因为如此,便越发让这几位身健齿灵头脑子依然相当活络的老女人谈得心烦意乱。“你们讲怎么办?一切养身的方法,我统统都用上了。一切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身体状况下能吃的应吃的补药,我也统统正在吃。我已经把我每天处理账务的时间缩短到四个钟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把谭家所有的事体统统都推给易门一个人去做。各位前辈要有高招,请直截了当讲出来。指点迷津。”

几位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却说道:“侬不要急。我伲都是为了谭家……”

“是啊是啊。都是为了谭家。”谭雪俦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朝跟侬谈这桩事体,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过的。秀官老懂事体的。她讲只要对谭家对侬雪俦有好处,她都不计较。”

老人们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谭雪俦警觉起来。什么事,竟然跟秀官有瓜葛?过了一会儿,他全然明白了。原来,早在谭老老先生手上,曾找过当时一个最好的算命先生来攘解五十二岁这劫难。这个算命先生把当时能找到的谭家所有男人的生辰八字,统统找来算过;又到几处谭家的老宅看过风水,最后的结论是,谭家门内阳气太旺。冲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为一阳五阴之“复”卦。卦象同样在兆示,应以多多的“阴水”济抑过强的“阳金”。而且是应以五比一的比例进行“配伍”。《周易参同契》上对这一阳五阴的复卦,说得非常清楚:“朔旦为复,阳气始通,出入无疾。立表微刚。黄钟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别都娶了五房妻室。但他们为什么仍没有能避开了“五十二岁”这一劫难?老太太们进一步会诊的结果是,五阴还得加强。加强的趋向不是突破“复卦”所指示的“五阴”,而是在五阴内想点办法。研究下来,她们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应娶一对“姐妹花”。所谓“姐妹连心,二阴胜似三阴”啊。立即获得一致附议,并决定马上加以实施。

谭雪俦本人对女色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在娶了秀官之后,勉强了又勉强,才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还要他连着娶两个,而且还得是一对姐妹。不仅叫他哭笑不得,而且也让他觉得荒谬之至。无聊之至。表面上他当然不能公然惹得这些“妈妈”和“阿婆”们不高兴。但背后跟经易门议论这件事,就少不了许多的怨恨。还是经易门劝他,小不忍则大乱。小不谋则大残。老人们毕竟还是为了谭家、为了侬着想。侬就让了这一步吧。“等娶进门来,就随便侬了嘛。侬要愿意理睬这两位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侬进她们的房间?而且,娶一对姐妹花,恐怕也是一桩蛮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过些时日)侬大概会感兴趣的。”说着,经易门还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里去找这么一对姐妹,愿意一道嫁到侬谭家门里来做小?!”谭雪俦还是皱起眉头,担忧。却没料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得来却真的全不费工夫。

跟许家两姐妹说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经易门头上。“诡计多端”的他先让他夫人赵忆萱出面,把这两姐妹领到自己家安顿下。让平和朴实的忆萱来做“帮凶”,这一点恰恰是全盘成功的关键一招。忆萱是真正为她两的今后着急。而恰是她的这点真诚完全打消了这一对小姐妹所有的和应有的戒备。经易门自己还不时地带她们去“参观”谭家花园。接近谭雪俦本人和老太太们。在种种的演习中,让她们熟悉谭家,以谭家花园里的富足。舒适、亲近和磊磊大方,渐渐消减她们自尊心中对做小的“卑视和恐惧”。最后的谈话,当然是经易门亲自去做的。“谭先生喜欢你们,想留你们下来做谭家人。他怕这种提议会让你们觉得是一种伤害,所以让我先来探问一下。你们不必马上作答复。等你们觉得可以答复了,再答复。如果两位觉得这是一种伤害,谭先生让我在这里向两位预表谦意。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喜欢。挚爱。两位要是真的不愿留在谭家,谭先生表示可以在你们所看中的任何一家谭家企业里为你们安排一个职位。当然,究竟是留在谭家当夫人,还是到谭家的某一个厂家店铺去做工人,这里,我想不用我讲,你们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有天壤之别的。走出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两位的最后决定。”

两姐妹整整失眠了一个晚上,依然无所适从。如果不是在谭家经家住了这么一段日子,看到了这么一种为她们从未见过的富贵雍容,她们一定会断然拒绝。如果她们一进谭家门就看到了外界传说的“小老婆”受鄙视冷漠,那她0]也一定会断然拒绝。但这一切都没发生。“小老婆”渐渐变成了一个只在抽象的理性的层面上存在的贬义词。而具体地在冲击她们的,却只是一种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存享受(这和周存伯初进将之楚楼所得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是久久为她们向往的那种从容。雍容。

“无忧无愁”“自在自得”……最后帮她们下决心的,还是赵忆萱。她走进两姐妹的房间,看着她们“一夜憔伸”的模样,怜爱地一手搂着一个,说:“别为难了。留下吧。不管出什么事,有我有经先生呐。”就是这一句话,定了她两的终生。

当然,她两还是“顽抗”了一下。因为她们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场面,姐妹两同时“伺候”一个男人。于是提出,只嫁一个。留一个只做“伴娘”。这提议被很委婉、但却也是很坚决地否定了。并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要么全留,要么全不留。在享受了这一切后,到这时再谈全不留,她们本人似乎也产生了极大的动摇。也许正是看出了她们的这种“软弱”和“动摇”,经易门才假借“老太太们”的嘴,发出了“要么……要么……”式的最后通牒。两天后,看她们还在犹豫,经易门毫不客气地对她两说,二位不必为难了,谭先生已经让恒达纱厂的经理为你们腾两个挡车工的位置出来,包括在小姐妹宿舍里再腾两只床位。明朝一早搬过去也可以。空气似乎一下冻结了。姐姐同兰站起来想说,搬就搬!但妹妹同梅却忙上前拦住了姐姐,对经总管说,让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给侬最后的回音。

这一夜,最后的方案仍是赵忆萱帮着制定的:两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谭雪俦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个。并要谭先生严格保证另一个不受任何“玷污”“侵犯”。还有一点也必须谈妥,那就是在两三年内不向外宣布“姐妹同嫁”这件事。这样的消息传到六渎镇,也会要了父亲(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侬这算啥名堂,出这种馊点子?!”经易门瞪大了眼睛问。

“你们也要替小姐妹两想想。她们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乡下的老人走了,等她们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也过习惯了,到那时候再讲嘛。反正人总归在侬谭家门里!”忆萱解释道。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还是先摆平老太太那头顶重要。”谭雪俦倒一口答应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于,到底谁真嫁、真跟谭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两自己去商定。她两商量的结果是,妹妹真嫁。

“还是侬去做真的……”妹妹红起脸推让了一下。心却在卜卜地乱跳。

“侬做真的。”姐姐苍白了脸,缓缓地说道。她说得坚决。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这样的结局不是蛮好嘛。”姐姐强作微笑,伸出手去轻轻捋了一下妹妹的头。尔后,自己也转过身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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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人们的印象里,她两的颧骨好像都比过去高出了一大块。从此以后,她两在家总是穿着同样的粉底团花大襟褂子。同样的宽脚管黑印度绸裤子。同样的绣花鞋。出门,总是穿同样的旗袍同样的尖头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样的手绢,戴同样花饰的手镯。(她们两还同样地喜欢戴脚镯子。而且只戴一只脚。都喜欢戴在左脚脚腕上。)坐同一部三轮车同一部黄包车;要是喊出租车,她们会钻进同一部出租车的同一排座位上。(她们从来不坐谭家的自备小汽车。这里的名堂,以后会给大家解释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她两个是姐妹似的,弄得谭家门里的人真有点哭笑不得。但除开这一点,她们可说是一对“模范姨太太”。比如,她们从来不以主子的身份,对佣人吆五喝六。(后来才得知,实际上她们对佣人的控制比谁都严。比如,她们特别忌讳身边的佣人讲“乡下人”怎么怎么样。她们觉得,这绝对是在影射她们两。故而但凡有人这样讲,只要传到她两耳朵里,这个人肯定要被她两敲掉饭碗头。)又比如,她们从来不挑剔吃喝。厨房间里做啥,她们吃啥。吃啥也不讲好坏。(后来才晓得,她们早就笼络好了大小厨房的红白案师傅。下米起油锅前,这些师傅就已经想到怎么接她两的口味去做这顿饭,用不着她们饭后再去横挑鼻子竖挑眼。)再比如,谭家人从来也没有听到她两计较月份钱多少。按常规,姨太太们在一道,嘀嘀咕咕的,总不外是牌桌上的输赢、男人的偏心。衣裳料子的好坏、小囡没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后不管是谁总归还要埋怨几句的,就是手头实在大紧——月份钱太少。她两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钱来还特别上路。比如说,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输得起。输多少,从来当场兑清。输多少也不跟别人红面孔。这一点最让大家看重。觉得她两身上真有那么一点弱女子丝毫不让须眉的豪气。(当然别人不晓得,她俩进谭家门的第二年,就用积下来的私房钱,打发身边的梳头娘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门旧仓街上开了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南货店。店虽然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总有些进账。比起那些只晓得靠那一点死板板的月份子钱过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们,她们两的手头自然要宽裕得多、心里也要笃泰得多了。)但这两位最让谭家门里的人看重的,还是这么些年来,从她们两个身上从来没有传出过一丁点或大或小的绯闻。不捧男戏子。不勾男刀笔。不赴军政警商各界的家宴(即便由谭先生陪着,也不去),当然更不会偷偷地约一些小报的男记者去百乐门舞厅或维多利亚咖啡馆见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热地偷偷做点脚踏脚、腿碰腿的小把戏,一面客客气气地互留电话号码、家庭地址。更难得的是,在谭先生面前也不会跟其他几位太太和姨太太争风吃醋。她们总是谦让,能让一步时,决不只让半步。大家都这么说,有了她们两,谭家门里真是少生了多少气,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实在是太好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一份修养这样一种道行,实在是太难得了。

要知道,要让一个女人真正在谭雪俦身边安心下来做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前面已讲过,谭雪俦这人本来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谭家的男人可能活不过五十二岁以后,他就再没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过房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想再为谭家制造一批活不过五十二岁的“小男人”。同时,有一批做中医的道士、或做道士的中医劝说他,现在对于他,重要的是清心节欲,藉此养元健体,来让自己闯过五十二岁这一道关去。他这么做,对于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枪”,倒还不算是一件太难接受的事。一方面,她两的年纪、身份、地位、阅历决定了她两对这个家和谭先生要生就一种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促进下,不管让她两去承受什么,只要是能让这个家、让谭先生好,她两都会自觉接受。更何况同房不同房这种事,对于中国女人,历来都是既不能公开讲出口,也是不能和不必计较的“丑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谭先生大三四岁。所以大家在背后都叫她“老枪”。至于谭先生为什么在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太太之后,又要去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做二房,这里的奥妙,恐怕只有去请教谭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这两位跟谭先生都生过孩子,不管再发生什么(只要不失去在谭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总能给她们最后的寄托。慰藉和遐想。但这件事对于许家两姐妹来说,可就太难了。她俩正值青春年少。谭家一些知情的老差使娘姨甚至私下里嘀咕,可怜啊,这对姐妹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破过“瓜”,还没有真正尝到过男人的味道哩。这种闲话的可信程度到底怎么样,没法核实。(这一点,起码对同兰是确实的。因为她当初选择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可信与否,许家两姐妹至今没生过孩子,这一点是确实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为难她两了。凭什么要她们承受这种为难?!

于是都来赞誉。

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就在这蜂拥雀起的赞誉声中,两姐妹却一直在极其沉稳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机会。她们早就从她们的知心好朋友赵忆萱嘴里得知,谭家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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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克莹猜到约她到梅家大宅来见面的只是许同兰自己。虽然,头一天在电话里,同兰讲的是她们姐妹两要见她,但她还是预感到了。

有这种预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搬新居后,前去探望最频繁的便是这位三姨太许同兰。她跟她妹妹不一样。那位四姨太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谭宗三……谭雪俦……谭雪俦……谭宗三……”许同兰却从来不提谭宗三谭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对谭氏集团新权力中心豫丰别墅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将要发生些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的兴趣,远没有她妹妹来得大。或者说,一到黄克莹面前,她的确不想再涉及那一票杂事。她让黄克莹感到(也许不是故意的),她来,真正只是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来取悦于她(刚发现这一点时,黄克莹还好大地不自在。后来又发觉,她的确是真心想取悦她,看到她很开心时,她也非常开心,她才慢慢习惯了这一点。既觉得有趣,又隐隐地觉出一番别样的温馨。)黄克莹实质上跟许同梅是同一类女人,属于倾诉型的。她们总想说,定期的或不定期的,总需要一个贴心的倾诉对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许同兰却属于倾听一类的。她要听别人娓娓地向她倾诉。比如她就特别喜欢听黄克莹说。不管克莹怎么说,说些什么,许同兰从来都不打断她。总是听得那么投入那么合拍。不甘寂寞的黄克莹从来还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一个倾诉对象。(谭宗三也能算一个。但那属于另一类。)她常常在心里挺感激这位好心的三姨太。

许同兰当天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布鞋,不是常见的那种西绫绸面子,而是粗布的,蓝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帮绣了一圈浅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时分,在江南无数种阔叶树中,它属开花最早的一种。黄克莹对许同兰说过,她喜欢这种肥厚硕大而又饱满雅致的花。真的很喜欢。在那些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墙篱笆里,在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檐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浅灰的枝干挑起一片骚动。张扬一点欲求。沉积几许喟叹般的随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树叶都还未曾再度萌动时,它便长出了浅紫的花苞。硕大的笔头形。慢慢张开。不等你在寒颤中有所觉察,猛一抬头,它已一一地敞开在那样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绝对地尽兴尽致。她常常走出好远,还要回过头来看它们几眼。还有一种喜欢,她没能告诉她。不是不肯说。而是不好意思说。一种说不清的窘迫生涩,让她把每每已到了嘴边的话,又瑟瑟地咽了下去——她喜欢抚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润。在盛桥,春日的傍晚,她总是跟它们一起度过。只有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身边堆着许多这样的花瓣。硕大的。肥厚的。滑润的。她把它们洗得很干净很干净,尔后久久地久久地摸搓、揉捏,两只手一起用力。有时摸得她自己都浑身冒汗;尔后,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一起搂到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捏着……抱着……很累。很累。但却又很舒服很舒服。深深地闻吸……闻吸……

每到桐花开,忍不住她便要走拢来。

有心的许同兰却特特地为她把它们绣在了鞋帮上。

给我的吗?她的心一热。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二位突然显得生分起来,拘谨起来。

“银行界的几位太大约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体要谈。她……过一息才能来……”明知自己在说谎,便只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以掩饰实在是难以掩饰的赧颜。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

她喜欢看许同兰不惯撒谎时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张样。

她呢,喜欢黄克莹此时此刻的平静宽容,喜欢她唇边那络淡淡的微笑。这是一种男人气十足的微笑,却浮现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旧是静默。

今天是怎么了?

“我叫侬看一样西洋景。”

许同兰好像是要摆脱此刻在两个人中间莫名其妙出现的这种窘迫,便拉着黄克莹匆匆往后花园走去。

梅家大宅原来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区一个姓楼的粪霸送给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寿礼物。辛亥首义后,产权转移到上海都督陈其美一位爱将手里。这位将军当然不会携家带眷住到梅家弄这样的下只角里来。(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里暗里拥有好几幢花园洋房。)就把这座中式大宅院赐给了他孩提时的一个蒙师。这位清贫一生兼营石灰砖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着革命的这点好处,激动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连服犀角地黄汤礞石祛痰丸贝母瓜萎散镇肝熄风丹阿胶金锁固精膏,请宋公看魂,仙妈送祟,都没能止得住,以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抖抖病。所以有人说,革命的种种好处,有的是可以随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随便得的。这位塾师的儿子在顺达电机厂当技师,等老头子一咽气,做完头七,就辞掉了厂里的生活,卖掉大宅,另外去顶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过去,隐姓埋名,专做中长期股票。

没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据说在签买房契时,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为其严格保守秘密。很多年过去了,只见大宅的黑木门静关着。墙篱笆里头的大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突然有一天,许家姐妹(这时她两刚嫁进谭家门)接到一封双挂号信函。信封里放着的就是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还附了一张黄裱纸纸条。纸条上写了一行相当有骨力的毛笔字:“请收下这点本来就应该归你们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两偷偷地四出到有关部局核验,证实房契是真的,有效的。惊喜之余,却又惶惶不安。她两一遍又一遍地捉摸着那张黄裱纸上的那行毛笔字。猜不透这后头到底又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家姐妹当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对它行使房主种种应有之权利。她两把着这张房契,秘而不宣地过了一些年,只是过一段时间,去梅家弄绕着大宅转一圈。总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会成了这么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红红地感慨唏嘘之余,再驱车去玉佛寺,烧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个寄房契的好心人。许同梅说,他要还不到五十岁,我就嫁给他,哪怕做他垫房小老婆,也心甘情愿。许同兰说,不要瞎三话四,侬已经是谭家的人了。许同梅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去求谭先生休了我,让我去报答这种好良心的男人。许同兰说,侬又哪能晓得他一定是个男人呢?许同梅吃惊地露出满嘴细巧的白牙反问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对我伲姐妹两嘎(这么)好?

许同兰不再吱声。雨潇潇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砖地坪上,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分无奈。是的。她在菩萨面前低下头,心里却只相信这个好心人是个女人,也只希望“他”是个女人。

许同兰拉着黄克莹转过回廊,没有进后院,却一扭头出了垂花门(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门”),向东小院走去。说是东小院,其实只有两小间平房。一小块地坪。两棵并不粗的黄楝树,高高地伸出墙头。一地玉春棒,碧绿生青。斑驳的石墙上攀满一种叫作蜀锦藤的枝条,此时因为秋风扫过,也都“只看黄叶满橱书”了。

许同兰把黄克莹安顿在西首一间房间里,替她放下窗帘,关照了一声:“等一息,不管看到啥,侬都不要响。”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黄克莹正处在种种猜测和疑惑中,把心头的那点不安凝聚成一种极度的不耐烦时,那边垂花门门洞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男一女。女的自然还是许同兰,那男的竟然是经易门。

怎么会是他?黄克莹不觉愕然。

他两进了隔壁那间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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