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繁体版 简体版
努努书坊 > 痴心咒 > 第三章

第三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薛灵龙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绝色的女孩子。www.xiashucom.com

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力量之惊人,往往连她自己都感到骇异。

今夜,她着丝绒短上装,是郁金香的紫,银纹长裙下,却是一双亮面长统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动的短发,是向希腊神话里的邱比特借的型,却比神仙多了那一点拘不住的狂野。

薛灵龙的血统有些复杂,主要是中国和马来两宗,但据说还掺点荷兰种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绝对的。十九岁的她,身长有一七三,然而体态极为风流轻盈;肤色略深,有着特属于青春的红润气色,和极光洁紧致的质地,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装扮,脂粉不施,而依旧光鲜照人。

然而她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却数那双眼睛,宝石般长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却又奇异地透出蓝蓝的微晕,在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心情下,变换出或深或浅的色彩。无以计数的男子,迷失在那两团蓝色的宝光里,连命都可以双手捧上来奉送给她。

薛灵龙自己也了解它们的魔力,在她谦逊的时候,是尽量不拿这双美目去瞧人的,却总是因此被解释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与不傲慢的分界,总是没有人分得清。

这里是高度繁华的地域,上海外滩,记者俱乐部酒红的大厅,一场欢迎日本电视台记者的酒会,属于特别乏味的那一种——简直不知在这里活着要做什么。薛灵龙顺手从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盘上拿了一杯酒,才转身,又兴致索然的放到另一个侍者的盘上。

她觉得无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里实在闷慌了,这种场合,她不轻易出来露脸的。但是足足一星期,为了避风头,足不出户,傍晚,上海文报的刘子齐开车来接她出门,她还真像个放风的人犯,呼吸着六月雨后青湿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

台前,金枝玉叶状的水晶吊灯下,田冈一郎正滔滔讲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摄冈底斯山的创举。刘子齐用手肘轻轻顶了薛灵龙一下,悄声道:

「此人现在是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新闻主播,男男女女都为他疯狂,连小学生也把他视为第一偶像。」

薛灵龙撒开一把镀银绘花扇子,对着下巴有搭没一搭的-着,侧头瞅着台上那个方白脸,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纯白西装,胸前别一枚黑玛瑙飞马领带夹,迸着光,姿态尤显得意气风发。

「风度还不错。」她淡淡笑道。

刘子齐热心说:「待会儿介绍-认识,」他却又一顿,有点迟疑。「不过这个田冈,听说做人挺傲的,连日本太子妃都受过他的冷落。」

薛灵龙闻言,顿起不悦之心。她对于骄傲怠慢的男子,一向兴趣缺缺,特别是对她骄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刘子齐却一把拉住她。

「他讲完了,」刘子齐在热烈的掌声中喊,「我们到前面去,找机会和他寒暄寒暄!」

薛灵龙的裙-收得窄,虽足登马靴,却只能走小碎步,被刘子齐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几分恼怒,又被包围田冈的人群推来挤去,及至到了田冈后头,脸色已十分难看。更令人难堪的是,那田冈对他们根本不理不睬。

「田冈先生!田冈先生!」刘子齐喊沙了声,谷冈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兀自与他人交谈。

薛灵龙讥问:「刘子齐,你肯定这个人是新闻界的,不是聋哑界的?」

刘子齐不敢把他们的日本客人归类在后者,见薛灵龙面有愠意,只得敞开嗓子,嘹亮地大叫:

「田冈一郎先生!」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头,嘴上依然与人笑谈,目光落在薛灵龙脸上,蓦然表情一怔,手里水晶杯铿当掉了下去。

薛灵龙心里冷笑——能够在她面前傲得起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来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无视于脚边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干脆的英语说:

「田冈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冈主播从没有预测到,他的口才是结束在这个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薛灵龙舌头在「呃……我……呃」这几字当中打转,无法完成一句话。

「不过,」薛灵龙把扇子一摇,摇出一缕沁香,她-眼冷笑。「您的听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说完,她掉身就走。

这就是薛灵龙。任何场合,给它划下一道漂亮惊人的破折号,一向是她的绝活儿。今晚也一样。她蹁跹走到大厅中途,猛听见一阵喧嚷,一条人影子,从花团锦簇的大门一边奔进来,一边连声尖叫:

「薛灵龙!你在哪里,薛灵龙?」

不,今晚不一样,似乎有人决心做得比瓜更招摇。

这凄厉的呼喊,引得大厅人人顿足侧目。薛灵龙惊了惊,觑起眼睛细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头撞进酒会的,是个年约二十、已经汉化的白种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咖啡色的长发,一张小三角脸,平日该是颇秀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的苍白和单薄,一双绿阴阴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绝望,满厅的搜索。

是朵丽丝!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这地方来!她永远不放过她吗?

薛灵龙恼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转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丽丝已经眼尖看见了她,狂奔过来。

「灵龙小姐,马修快不行了,-行行好,去看他最后一面!」朵丽丝揪住薛灵龙的胳臂,声泪俱下道。

薛灵龙慢慢回过头,斜睨着朵丽丝道:「咦!他不是-的未婚夫吗?这种节骨眼儿,找我做什么?」

「他爱-!他为了-服毒,他是为-而死的,-该知道!」朵丽丝含悲带怒地控诉,却紧抓住薛灵龙,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气了,求求-去看他,否则他不会瞑目的……-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哪里知道薛灵龙最听不得「为她而死」这种话,她嗤地一笑,「发发慈悲?那我得先检查我背上有没有长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们普通人,也不过就是动物的一种。」

薛灵龙想把朵丽丝甩开,朵丽丝哪肯放手?却因悲伤过度,支持不住,沿着她的身体溜下来,跪在脚边并揪住她的裙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肝肠寸断,倒像在呕吐。

旁人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海电厂的英国工程师马修,疯狂迷恋薛灵龙,竟至为她服药自杀,早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马修傻,但谁也拿薛灵龙没辙,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样的惊世骇俗。

不过一干灵龙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赶了过来,说好说歹,强行把朵丽丝拉开。

薛灵龙转过身,负手立在那儿,听着刘子齐在劝解:「朵丽丝,-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强。何况这是什么地方?不能这样子闹的。」

朵丽丝呼天抢地的被架出去,灵龙勾着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着,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脸上那刺恼,挣扎的表情,代表着一种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会众人那蕴借着复杂情绪的眼神,世界上彷佛没有快咽气了的马修这号人物,她若无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间梭巡,像是刚演完一出戏,有资格尝点甜的,酬劳酬劳自己。

「灵龙小姐?」一个略带踌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拈起白玉瓷盘上一鲜红樱桃,一壁轻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冈一郎。

看来他已恢复他的言谈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听过她,取得基本资料。朵丽丝的一番骚动,非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让他确定了薛灵龙的开采价值。

「-还好吧?」他小心地问。看得出来,比抢新闻的记者询问被害人,是要多几分诚意,灵龙忖想。她决定理他。

她点了头,没作声,拿一双幽蓝的大眼睛看着他,准备教他头晕。

他晕了,扯着外套下-,讷讷的,陪笑的说:「刚才人多,怠慢了灵龙小姐,请多多包涵。」随即殷勤起来。「-被那不速之客吓着了吗?要不要喝点酒,压压惊?还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从这里开始,田冈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长长名单里最新的一号,宣誓效忠。他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那么热血沸腾,一心想立点功劳,于是一整个晚上,他把薛灵龙服侍得无微不至,令人眼红。

但凡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别人,要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自己。所以一晚上下来,薛灵龙对于日本田冈家族,从幕府时代一直到世界大战的历史,已有了全盘的认识。

在上田冈历史课的时候,薛灵龙有办法从头到尾不打一个呵欠——就当是对他的殷勤体贴的一种回馈吧。

所以说真格的,有时候薛灵龙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她也能对田冈的事业表示激赏的倾慕,她说:

「人类首次采访冈底斯山,真是伟大!我真恨我没有机会躬逢其盛。」

田冈的眼睛却亮了,拿奇异的眼神看她。灵龙心里暗叫不妙,这跑新闻的误判了讯息,把她的应酬话当了真。

果然他执住灵龙的手,热切地说:「这可以安排,灵龙小姐!如果-有兴趣,-愿意,我们很高兴有-随行,和我们一起到西藏,有了-,」他完全陶醉进去了。「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灵龙从来不像这些男人这样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话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当中,却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声——是个上海的女记者,以其鹰钩鼻和背后中伤别人出名。

「田冈先生,灵龙怎么可能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场活跃惯了,西藏那儿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灵龙到那儿能有什么搞头?」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爽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彷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摸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欢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

不过她现在有吃点心的胃口,显示可以接受一点怂恿,刘子齐把握机会说话:

「灵龙,下周我随日本采访队到拉萨,充当他们的联络官,-没到过西藏,田冈邀了-,这是个好机会,何不——」

灵龙半笑半蹙眉的回头,斥道:「你也发痴了吗,刘子齐?我没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忏悔吧?」

她哈哈大笑,刘子齐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经转过头去,没有商榷的余地,刘子齐只得闭上嘴巴。

车过静安寺不久,乔家点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灵龙却朝右首一条岔路努努下巴。

「拐进新协广场。」她说。

刘子齐不禁诧异。「新协广场?为什么?」

「新协广场。」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刘子齐没得抗议,车掉向新协广场,广场另一侧是栋灰白色五层建筑。

新协医院!在灵龙的指挥下,他讷讷地朝医院大门驶去,始终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还是迷惑。马修人就躺在新协医院,灵龙躲了一个星期,就是刻意要避开这件风波,晚上在酒会她还对朵丽丝不假辞色,这会儿自己又巴巴地跑了来,难道她真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对马修是有情意的?

刘子齐打听出马修的病房在三楼,经过护士站时,灵龙还停下来嗅了嗅柜台上一盆清香的红菊,态度一副优闲。刘子齐早就放弃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过就长了一颗脑袋。

马修那间单人房,挤了好些人在里头,几名中国同事,一对外国老夫妇,可能是亲属,个个面带忧色。稍早闯到酒会去哭闹的朵丽丝,此刻挨在床边椅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头发都披到前面来了。

刘子齐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吓了一跳。马修的情形比传言的还要严重,这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整个脱了形,金发贴在额上,双颊凹陷,嘴唇干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满管子……离死期不远了。他时而睁眼,双目直视,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时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连忙上前阻止。

刘子齐惊得回头去看灵龙,她像化了冰,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线条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里,哪里在暗中颤抖。刘子齐自己就打起了哆嗦来。

灵龙走到床前,朵丽丝抬起泪脸,乍然惊喜,灵龙却并不看她。

「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迟迟睁开混浊的蓝眸。「是我,灵龙。」

那对蓝眸绽出一缕光辉,一只苍白松软的手向灵龙颤索地抬了起来,一边的朵丽丝急忙让位给灵龙,旁人也都稍稍退开了去。也许,也许那个害了他的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他们在心里可怜的祈祷着。

「马修,」灵龙仍然站在原位,别无其它的动作,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的脆而冷,「如果你以为伤害自己,就能博取怜悯,如果你以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爱情,那你就错了——活人的世界没有爱,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只手从半空跌了下去,那双蓝眸溘然合上。

朵丽丝发出一声伤兽般的嚎叫,扑了过来。「薛灵龙!」她厮喊,「我要杀了-!」

但是灵龙却像一阵风地卷出了门口,留下众人在那儿七手八脚抱住发了狂的朵丽丝,同时赶紧找来护士。

灵龙在廊上疾走,对刘子齐的呼喊置若罔闻。她狭窄的长裙过于绊脚,怎么也走不快——这道长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辈子!一气之下,她停下来,俯身抓起裙角,从接缝处狠狠一撕,撕开一大幅,然后,她扬起马靴,洒开大步,霍霍地走了。

※※※※※※※※※※※※※※※※※※※※※※※※※※※※※※※※※※

淮海路,昔日的霞飞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荫,枝影幢幢,林荫之后的深宅大院,在夜色里彷佛比白日尘封了更多的苍茫人世、悲欢离合。

朱淋大铁门亮一盏灯,老管家前来应了门,灵龙却把送她回来的刘子齐甩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拔足奔过深阔的庭院,奔过青石砖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亲留下来的,像冷宫一般寂寞、阴森,春暖的风永远吹不进来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绪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的涣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墙那贵妃椅一扑,把一锦缎靠垫压在胸口,喘着,汹汹喘着……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个崩溃,满脸都是滚滚而下的眼泪。

马修要死了,马修就要死了!又一个男人,以爱她为理由,以自戕为手段,把自己送上绝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用爱这样高压的姿态来对待她!爱是痛苦的,爱是伤人的,爱是邪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人懂得?

灵龙忍不住悲愤,出手一挥,把花梨几上一只珐琅座钟扫下地,她趴在几上痛哭起来。哦,她恨爱情,谁爱她,她就恨谁。

风惨淡地吹在木条玻璃窗上,引发一阵震波,灵族凄凄恻恻抬起头……月光如烟映照在壁炉上方一幅画上,宽银框子嵌着她母亲的肖像,她身着黄缎珠绣马来王妃服,修长姣艳,一双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泪。

她是灵龙的借镜,至今从未忘记过,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灵龙便已赌誓,绝不踏上母亲那条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红极一时的女星,艺名传播到美国,好莱坞派人接了她远渡重洋去拍戏,在影城一待三个月。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