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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可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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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洁两个人,一坐定马樱丹咖啡馆的老位置,就看到洛伊·威萨斯本教授抱着手提包急急忙忙地进来。www.mengyuanshucheng.com

“嗨,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他大概经常在讲台上对学生说这样的台词。

“教授,我们也是刚到而已。你看,我们的拿铁咖啡一口也还没有喝。”洁说。

“这个好喝吗?”教授一边拉椅子坐下,一边问。

“好喝。”我说。

“那么,服务生,我也要一杯一样的。”教授对刚刚才转身过去的服务生说。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主意,“对不起,下次吧!今天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等一下还有课要上。”

然后,他很快地打开他的手提包。

“教授也常来这家咖啡馆吗?这里很棒吧?可以从窗户看出去,看到后院、枯树,和已经成为骨董品的摩天楼。”我说。

但教授只是看了我一眼。

“啊,算了。有什么线索吗?负责齐格飞命案的刑警呢?”

“还活着吗?”

“没有得到他已经死亡的报告,他现在应该住在皇后区的法拉盛一带。这是他的住址影本。”

教授从手提包拿出一张影印纸,放在桌子上。我和洁几乎是头碰在一起地看着那张影印纸。

“在法拉盛呀?”我说。

“在皇后区大桥(queensborobridge)的另外一边。他的名字是塞米尔·穆勒,在职的时候好像相当干练,是禁酒法时代的英雄,解决了不少难缠的案子,可以说是重案课里的传奇人物。”

“他现在几岁了?”

“还不到八十吧!这是他的出生日期,一八九〇年十月,现在住汤森小路(townsenddrive)一五〇号,靠近与墨尔本大道(melbourneavenue)交叉处,在哈利斯高中附近。”

“原来是那一带呀!”洁说。

“那里你很熟吗?”教授抬起头问洁。

“不是,只是有熟人住在那边,所以我去过几次。那里住着不少中国人的大家族。”

“听说穆勒先生目前是独居的。”

“那很令人担心耶!他太太先过世了吗?”我问。

“不是,听说他一直没有结婚。”

“聪明的决定。”洁说。

“我做不出那种聪明的决定。”威萨斯本教授说:“我怕寂寞。一想到回到离地面三十四层高却一个人也没有的家里,我就觉得害怕。”

“纽约市警察局里还有齐格飞命案当时的物品或证据吗?”洁问。

“什么也没有。”教授摇头说:“纽约市警察局里没有任何与那个命案有关的物件。”

我和洁一起点点头,这原本就在我们的预料当中。

“纽约市警察局和苏活区那家有名的起司蛋糕店一样,非常重视新鲜度,过期的东西全部都要丢掉,就算是有价值的东西也一样。那里的东西通常只和现在正在进行的案件有关。”

“穆勒先生可不可能个人保留着和齐格飞命案有关的东西呢?”洁问。

“通常不可能有那样的情形。”教授立即说。

“那是不被允许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一定有这种规定吧!如果警察可以收藏自己办过的案子的证物,那就不得了了。”

“可以去找他吗?”洁又问。

“你要去找穆勒先生?那是你的自由啊!”

“那么,我等一下就去找他。”

“你要带这个去吗?”教授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胶袋。

“这是什么?”

“从乔蒂的鲁格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这是进行实验时留下来的东西,我向纽约市警察局要了一颗,子弹上面有很清楚的摩擦纹痕。”

“太好了!”

“你喜欢吗?有了这个东西,再固执的人也会和你见面吧!不过,听说他是很强悍的人,曾经和拿着机关枪的人对峙过,所以我不敢保证他是怎么样的人。”

“难道他会拿机关枪打我吗?”

“我不去哦!”

“总之,教授,通过齐格飞身体的那颗子弹已经不见了,也没有留下照片,所以,根本就无法证明那颗子弹是由沙利纳斯小姐的鲁格枪射击出来的,对吧?”我问。

教授点头了。“是的。”教授说:“所以,这样的子弹即使有再多颗,也是无用之物。”

“还有其他消息吗?”

“当然有。知道射击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枪了,那是一把叫做提拉兹·凯特曼的枪。”

“提拉兹·凯特曼?没有听说过。那是怎么样的枪?”

于是洁便说:“你知道柯尔特公司制造的决斗者型转轮枪吗?”

“怀特,厄普⒄用的枪吗?”

译注⒄:wyattearp,美国西部传奇执法警长。

“对,就是那一型的手枪。是西部开拓时代末期的枪,好像是四五口径,一八七三年制造的东西。”

“一八七三年?那是骨董枪了!”

“没错。确实是骨董枪,所以很快就调查清楚了。还有子弹。”

“骨董枪也能杀人吗?”

“留在医生体内的是一颗四五口径的子弹。因为是从非常近的距离开枪的,所以……”

“从非常近的距离开枪的?”洁进一步地问。

“所以衣服上有火药的烟煤。”

“烟煤是从转轮喷出去的吗?”

“转轮?这就不知道了。因为是近距离的射击。不过,不管怎么说,子弹没有贯穿身体,而且有百分之三十的火药被人从弹壳里抽出了……”

“火药被抽出了?”

“室内射击俱乐部的手枪通常都会那样处理。还有,火药是潮湿的,可能是长期挂在墙壁上当装饰的关系,因为下雨而受潮了。不过,还能射出子弹真是不可思议。”

“湿气……有这种可能吗?”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使用那种枪了。不过,如果是手枪迷的话,就会把那样的枪擦得亮晶晶的,挂在墙壁上当装饰。”

“挂在墙壁上的枪?”

“是的。如果是手枪迷的话,或许会把自己喜欢的枪挂在墙壁上每天看。六连发手枪的转轮部分和枪身上,会有刺青般的细致装饰纹。我去纽约市警察局时,他们给我看了照片。”

“漂亮吗?”

“那不是我有兴趣的东西。不过,该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觉得刺青很漂亮吗?所以会在自己的身体上刺青,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

“从十九世纪起就挂在墙壁上当装饰?”洁问。

教授摊开双手,说:“也不是不可能吧?那可能是曾祖父使用过的枪。”

“不是沙利纳斯小姐的枪吗?”洁问。

“我和丽莎·玛利、菲利浦一起整理过沙利纳斯小姐的家了。那个房子里只有一把枪,所以我认为不是。”

“只射击了一颗子弹?”

“对付老先生,一颗子弹就很够了。”

“还有调查到其他的事情吗?”

“没有了。在医生的死亡现场里,找不到被认为是凶器的手枪,所以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关于凶手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警方有做说明吗?”

“从哪里来的?你是问凶手是曼哈顿岛的人,还是外面的人吗?这点我也不清楚,警方好像也没有任何线索。”

“不。我的意思是,命案的现场就像一个上了锁的铁栏杆笼子,凶手是怎么进入笼子里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卡里耶夫斯基家、布拉克家和沙利纳斯家,都有那个铁门的钥匙,或许某个人的钥匙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复制了,这是有可能的。”

“复制吗?是啊,杰米。”洁看着我说。

“噢,复制啊!”我声音干涩地说:“确实有那样的方法。”

“那是警方的看法吗?”洁问。

“是的。”

“那么,关于卡莲·布拉克从窥视孔看到的幽灵呢?警方有什么说法?”

“纽约市警察局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一点。”

“卡莲·布拉克或她的丈夫,会不会和医生之间有过什么争执?”

听到我这么问,教授立刻瞪大了眼睛,问我:“你说什么?你在怀疑布拉克夫妇吗?”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吧?”

“绝对不可能。”教授很肯定地说:“我见过他们,他们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集温和、诚恳、合群这几种美德于身上的人,即使是天地逆转了,他们也不可能杀人。像他们那样的人怎么会杀死邻居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要胡说八道!我非常了解他们。

“而且他们两家的交情很好,一直互相帮忙,即使是亲感,也不见得可以相处得那样好。医生死了,最悲伤、最困扰的,恐怕就是他们了。如果布拉克夫妇有嫌疑的话,那我觉得你的嫌疑更大。好了,够了吗?我非走不可了。如果能见到穆勒先生,请把你们谈话的内容告诉我。”

教授说完,站了起来。

2

我和洁一起搭地下铁到二十一街,从地下铁的阶梯上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暗暗的道路那边,有一家店面看起来很干净的面包店。洁走去买了一条法国面包、一瓶红酒,说是要当今天的晚餐。

很快就找到墨尔本大道了,因为只要顺着哈利斯高中的指标走就行了。

“杰米,这是一位叫汤森·哈利斯的人物开办的学校,他原本是纽约市的教育局长。你知道他吗?”走在围绕着校园的铁丝网旁边时,洁说。

“我知道,因为我是日本通。大部分的纽约人应该不知道吧!倒是很多日本人非常熟悉他。”

洁点头说:“所有的历史教科书上都有记载他的事,日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吧!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从日本回到美国后,在纽约开办了高中。因为有钱人担心劳动阶层的人受了高等教育之后,会降低劳动的意愿,因此反对市政府利用税金让低所得者受教育,于是他便动用自己私人的钱财,强行开办了让穷人子弟就读的免费中学。从前的纽约和英国没有两样。”

“是的。”

“不过,你所知道的哈利斯的故事,是他的爱情故事吧?”

我很讶异地看洁,说:“是呀!你真了解。”

“是关于阿吉的事吧?”

“嗯,汤森·哈利斯以第一代日本总领事的身分,前往日本一个叫下田的沿海城镇赴任,在那里认识了阿吉,并与她相恋。哈利斯住在充满异国风情的日本房子里,决定在卸任的时候带阿吉回美国,但是哈利斯生病了,他必须回到纽约。然而,在当时保守的风气下,他如果带着一个外国人一起回美国,他的地位恐怕就有危险,更何况他又生病了,只能留下将来一定会回来带阿吉去美国的承诺,自己回到纽约。可怜的阿吉相信他的承诺,痴痴地一直等他回来,没想到在下田港的泪眼道别,竟是他们永远分离的开始。”

“我觉得这是以‘蝴蝶夫人’为蓝本的故事。”洁冷冷地说。

“哦?”

“有一出戏叫‘外国人阿吉’,是相当有名的戏曲,所以也曾经在这里公演过几次。你是在戏剧界工作的人,一定知道这出戏。”

“哈利斯的故事实际上不是那样吗?”

“应该不是。哈利斯对女人没有兴趣。但是,当时的日本人害怕像哈利斯那样高大、肤色又与日本人不一样的外国人,觉得外国人是赤鬼,担心下田的女性们都会被哈利斯强暴。”

“嘿,你在开玩笑吧?”我笑着说:“哈利斯是教育家唷!”

“那时,下田的官厅里有一位叫森山多吉郎的官员,找来了艺妓阿吉,拜托她去当一年哈利斯的情妇。啊,话当然不会讲得这么白吧?应该说是请她去照顾哈利斯的生活。因为哈利斯单身。”

“是官员拜托的?”

“对。事实上那是有酬劳的工作。对你来说,当时官员所说的话,一定像笑话一样可笑。那时官员是这样拜托阿吉的:‘阿吉,希望你去当哈利斯的情妇,那样的话,可以拯救下田的女人,不,是所有日本的女人,甚至我们的国家。’”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真的吗?难道哈利斯会强暴所有下田的女人?”

“不,杰米,是所有日本的女人。”

“太夸张了吧!一个哈利斯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官厅以十几万美金的报酬拚命拜托阿吉答应。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美国人像是可怕的怪物。因为实在太害怕了,就算有官员的强力拜托,阿吉还是不愿意当哈利斯的情人,甚至连当他的佣人都不愿意。于是官员只好找上阿吉的情人松鹤,答应给从事船木工的松鹤数万美金,还允许他在腰间佩刀,成为一名武士。于是松鹤便去找阿吉,表明自己愿意等阿吉一年,希望阿吉答应。后来,阿吉在哈利斯身边不到三天就被开除了,因为哈利斯知道其中的内情,最后阿吉就回到松鹤的身边。”

“哦。”

“这就是真相。才三天,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时间。”

“没错。”

“可是,由于世人的冷漠眼光,以及日本人特殊的宗教观念,人们认为阿吉的体内已经有怪物的血,变成一个污秽的人了,所以阿吉受到非常可怜的差别对待。当然也有人嫉妒她得到那么多的金钱。虽然后来阿吉与松鹤在横滨重逢,两个人也结婚了,但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没有好的结局。离婚后的阿吉独自开了料理店,却渐渐沉溺于酒精之中,散尽了那笔酬劳之后,过着借贷生活的日子。后来她也生病了,于是在五十岁左右时,在稻生泽川投河自杀。那条河也被称为‘阿吉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没错。现实是非常没有意思的东西,所以哈利斯和阿吉之间根本没有爱情,他和阿吉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关系。”

很快就找到汤森小路了,我们转弯,走进汤森小路。这条铺着石板、给人陈旧感的道路上,立着很像洋葱的玻璃灯罩街灯,这是老街上常看到的造型。这条路上的街灯稀稀疏疏的,散发出寂寞的光芒。用铸铁与木板做的长椅子,以每三个街灯就有一张的比例,被摆设在路旁。

常在黑白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小路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也是一条像卓别林电影里某一个定格的画面,一位提着篮子的贫穷少女向前跑的小路。这是看不出从汤森·哈利斯的时代到现在有什么改变的一条路。我开始想像名留日本史的哈利斯,从遥远的东方国度回到这里的理由。

小路的左右两侧排列着现在已经很少看到的小房子,其中很多房子都没有车库。房舍用地的边缘有金属栏杆或漆成白色的木板栅栏,栏里种植着树木,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几乎覆盖了大半的石头路面。竖立在路旁的灯光,朦胧地照着脚边的落叶,在黑色的地基石头上,形成等间隔的黄色光块。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时,或许心里会有不安的感觉,但现在是和朋友一起行走,所以我低声吹着口哨向前行。我想起卓别林的电影,突然觉得很想笑。

已经走到铺着石头路面的尽头了,但是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才发现已经超过我们的目标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所以看不清楚写在路边的门牌号码。

“杰米,在这里。”洁对我招手说。

接着他爬上四、五个石阶,站在一间房子的门前,拍打门环。门环发出叩叩叩的声音,但是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从门旁边的小窗户,可以看到门里面有光亮,像烛光一样昏黄而微弱的光。

“没有门牌。不过,这里就是一五〇号,不会错的。”洁说。

“不在吗?”

我才这么说,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要找塞米尔吗?”

虽然听到声音,但是因为周围很暗,所以一时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和洁走下石阶,往左右张望,终于看到前方的长椅子上,有一个正缓缓坐起来的人影。因为他是随意躺在长椅上的,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而且那里又位在两个街灯之间,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吗?”那个男人说。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是仍然可以看到男人有一头白发,并戴着像是老花眼镜般的眼镜。

“想找穆勒先生说说话。”我说。

于是他便说:“这个我也知道,我是问为了什么事要找他?”

“想请教他一九二一年和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有关的事情。”

结果,男人又把上半身靠在左手边的椅子扶手上,躺了下去。

“他不在家。”男人冷冷地说。

“愈来愈冷了。”洁站在我后面说。

“嗯,趁着还没有感冒,赶快回去吧!”老人说。

“知道这是什么吗?”

洁的右手上拿着一个东西,可是太暗了,连我都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是从一九二一年乔蒂·沙利纳斯小姐所拥有的手枪——鲁格p08,所射击出来的子弹,上面有很清楚的摩擦纹痕。”

老人听到洁这么说,蓦地起身,坐起来。

“你好,塞米尔·穆勒先生。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御手洗洁,旁边这位是剧作家杰米·连登。”

洁绕到老人的面前,半强迫似的和老人握手。老人则像用抢的一样,拿走洁手上的塑胶袋,举到高处,对着光亮的地方看。接着,他站起来,朝街灯的方向走了两、三步,这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个又瘦又高的人。

“你在哪里拿到这个的?”他的视线回到我们的身上,然后问我们。他脸上的老花眼镜,因为街灯的反射而射出光线。

“是纽约市警察局给的。这是他们做射击实验的子弹,用的就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枪。”

“我看到报纸,知道乔蒂已经死了。”

“是的。她临终前,我们都在她的身边,也参加了她的葬礼。”

老人无言地站了半晌后,才说:“你们好像不是记者。”

“我们不是。”

“那把枪在哪里找到的?”

“沙利纳斯小姐家的欧洲家具里。”

“在她过世以前,一直都是放在那里的吗?”

“是的。”

“关于那个东西,乔蒂说了什么吗?”

“你是说关于枪吗?”

“对。”

“穆勒先生,关于这一点是必须保密的。”洁说。

于是老人举起右手,像赶苍蝇一样地挥动着。

“这个我当然了解,事情真相一定会把整个美国搞得天翻地覆。放心吧!我根本不想再和新闻记者打交道。”

“你能把这件事藏在心底?”

“你是乔蒂的亲人吗?”老人问。

“是亲近的朋友。你能守住这个秘密吗?”

“当然可以。不管别人怎么拜托,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承认了,是她扣扳机的。她说她想在断气以前,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

“是她开枪的?”

“是的。”

“对准齐格飞的心脏开枪?”

洁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点头。于是老人叹了气,低着头,也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说:“但是,那时曼哈顿停电了,电梯根本不能动,又有证人可以证明乔蒂那个时候一直和她在三十四楼……这些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和乔蒂在一起的人是珍·弗朗肯?”

“没错。所以,那个时候乔蒂根本不可能去一楼,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

“是的。”

“关于这一点,乔蒂怎么解释?”

“她没有解释,反而叫我解开这个谜。”

老人再一次沉默地呆立着。不久,他开口问:“那么,你解开了吗?”

洁摇摇头,说:“在我挑战这个谜题以前,必须先确认射死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枪,是否真的是当时沙利纳斯小姐所拥有的鲁格p08手枪。否则,这就不是值得挑战的大谜题了。”

于是退休刑警缓缓地点了头。

“的确。如果是另外一支枪,就不是什么难解的大谜题了。”他说。

洁表示同意地说:“没有错,那样就不算是什么特别的谜题了,而是在一楼的某一个人,开枪杀死了齐格飞。可是,没有人能够完全相信沙利纳斯小姐临终前说的那番话,大家都认为她是一时精神错乱,所以说了那种不合逻辑的话。”

黑暗中,洁好像一直在观察那个手腕高明的退休刑警的表情。

“乔蒂临终前有感觉到痛苦吗?”年老的退休刑警问。

“没有,她像睡着一样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看见老人在黑暗中点了头。

“穆勒先生,你也那么想吗?你也认为那些话是沙利纳斯小姐临终前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吗?”

塞米尔·穆勒又不说话了。但是,我注意到他非常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不。”过了一会儿后,他才低声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吗?”

“是的。”

接着,老人便说:“变冷了,到我的屋子里吧!”

“好主意。”

于是老人便往他的房子走去。我们跟在后面。上了石阶,他拿出钥匙打开玄关门,也打开电灯。

“进来吧!”

他说着,便迳自走进屋里,经过客厅后还一直往里面走,进入厨房里。

“我来煮咖啡。请坐吧!”

于是他拿出三个珐琅杯放在餐桌上,然后他脱掉外套,把外套挂在墙壁的钩子上。

我们坐在餐桌附属的椅子上。在厨房的灯光下,看得出这个老人的相貌堂堂,可以说是相当英俊。高高的鼻子,银色发亮的白发,瘦削的双颊上有道深深的皱纹。他应该已经八十岁了,但是腰仍然很直,下巴没有赘肉,看起来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

餐桌旁边小圆桌上的咖啡机里,好像已经放进咖啡了。老人打开咖啡机的开关,此时,机器下面的一颗橘色小灯亮了起来。

“这位是连登先生吗?”他一边坐下,一边看着我问。

“是的。”

“你是乔蒂的伙伴吗?”

“我们都是和舞台表演有关的人,但是地位相差几万里。”

“还有这位,你叫什么?”

“御手洗。”

“噢,御手洗先生,你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吗?”

“是助理教授。”

“哦?是吗?看起来很年轻呀!一定是位优秀的人才吧!刚才失礼了。因为偶尔会有一些没礼貌的记者贸然跑来问我从前的事情,他们像餐桌旁边赶也赶不完的苍蝇一样。大家都不肯同情一个退休的老兵。”

他打开餐桌上的台灯开关,把装在塑胶袋里的子弹拿到灯下,然后慢慢抽开餐桌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大型放大镜。接着,他从袋子里拿出子弹,把子弹放在手掌中,摘下鼻子上的眼镜,把放大镜放在眼睛前面,看着子弹的表面。就这样看了一阵子后,他把放大镜和子弹一起放在餐桌上,面对着洁,问着和子弹完全无关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是塞米尔·穆勒?”

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刚才放在桌子上的老花眼镜重新戴上。

洁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穿着外套,但胸口的钮扣是松开的。天气明明很冷呀!还有,左胸的地方有点鼓鼓的,好像随时可以拔枪出来似的。”

老人对洁的说词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转身面对咖啡机,拔出咖啡壶,把咖啡倒进我们的珐琅杯里。接着,他从怀里拿出手枪,放在桌子上。

“你真的只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员吗?其实我也很讨厌腰或背后戴着枪。”

“你现在还有佩枪的必要吗?”

“不能说没有。”

他的回答让我和洁无话可说。

“很多人恨我。而且没有这个东西的话,总觉得左边的身体太轻了,不舒服。你的专长是什么?”

“还没有正式的名称。但可以说是发生生物学。”洁说。

“生物学?”老人很讶异地说:“和犯罪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绝对不是没有。”洁说:“rna决定氨基酸排列的顺序,和搜查官从图书馆借资料出来的顺序是非常相似的。以人类为首的生物,有着让人吃惊的相似之处,那是有规则性的。”

“我很想听听到底是什么规则性。”

“有必要的话,我会说的。但是,现在我想请你先解决我的疑问。那颗子弹和射进齐格飞先生身体内的子弹,是不是从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我所有的疑问都从这个问题开始。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解决,就无法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老人慢慢地点着头,并以尖锐的眼神看着洁,他脸上银白色的眉头紧蹙,表情十分严肃。他的表情仿佛一个演技绝佳的演员。

“我知道。我当然非常了解这种情况。”他说。

“太好了。穆勒先生。”洁接着说:“你能判断出是不是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吗?”

老人慢慢点了头,然后说:“我能。”

“现在就能吗?”

“对,现在就能。”

洁露出怀疑的表情说:“你的判断即使在法院里也具有可信度吗?”

老人笑了,“如果必须上法院的话。”他接着说:“可是,现在就要上法院吗?”

“不,我只是举例说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已经知道那是不是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了。”

“你用什么方法判断的?请告诉我。”

“我当然会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前刑警说。

“条件?”

“是的。”

“我们没有新闻界的朋友,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过,她的儿子菲利浦会想要知道吧……”

“她认养的儿子吗?”前刑警问。

“他的情人丽莎·玛利或许也会想知道。”我说:“不过,在此同时,他们也不会想知道。如果你不希望让他们知道的话,我们绝对会依照你的希望守口如瓶的。”我说。

洁接着说:“这颗子弹的摩擦纹痕,如果和杀死齐格飞先生的子弹一样,你有什么想法?会觉得意外吗?”

老人闻言笑了,说:“我会觉得意外吗?我一直认为杀死齐格飞的人就是乔蒂,所以当年曾经逼问过她,可惜她一直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我们同时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是相信神存在的人,为了死后能进入神的国度,临死之前说的话,都是老实话,不管是国王还是强暴犯都一样。”

“沙利纳斯小姐早就有觉悟,想在死前说出自己做过的事情了。”

可是,老人慢慢摇着头,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其实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所以就让媒体……”

“媒体不算在内。”

“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沙利纳斯小姐家。”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已经四十八年了……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话,我会和你们一起去,但是现在我不想去了。那个案件是我的恶梦,我不想再和它有关连,更不想因为它而在站在媒体的前面。”

“可是,你现在不去的话,或许再也看不到她的房子了。”我说。

“为什么?”

“丽莎·玛利和菲利浦正想卖掉那间房子,连家具一起卖掉。好像已经有人出高价要买了,好像也有人想把乔蒂的房子做成乔蒂纪念馆。他们好像想卖掉房子,然后结婚,搬到纽泽西的大房子。”

“真的吗?”洁问。

“你没有听说吗?”

“我今天才第一次听到。”

“听说是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在纽泽西那边。从大门的柱子那边,到房子的玄关口,得开车或骑车才走得到。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卖房子的事情好像进行得差不多了。”

“时代变了呀!”前刑警说:“不过,我还是不想改变我的想法,我已经非常厌烦这个案件了,没有比这个案子让我更加丧气的事了。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八年,我还是忘不了这个案子。当时我还年轻力壮,没日没夜地想方设法,想要解决这个案子。就算黑道抱着机关枪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害怕,可是这个案子却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完全抓不到头绪。所以,就算现在去了乔蒂的家又能怎么样?只会更觉得自己愚蠢罢了,我知道我一定会那样。”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现在和我一起喝汤,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怎么判断两颗子弹上面的摩擦纹痕是不是一样。”

老人的话让洁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便沉默了。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在外面吗?”老人说。

“不知道。”洁说。

“因为我不想走进这个厨房,自己一个人喝汤,我已经厌烦只有一个人的餐桌。你们来得正好,看起来不像是我会讨厌的人。”

“对不起呀!穆勒先生。”我插嘴说道。

“什么事?”

“你以前很受女性欢迎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接着便笑了,还露出了牙齿。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说:“要怎么说呢……我忘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如果你想结婚的话,一定可以娶到大美女的。我是剧作家,我可以了解你的魅力。你是非常吸引女性的男人。”

“我一直住在这里——法拉盛的汤森小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头说。

“助理教授,你呢?”

洁点头,说:“大概知道吧!”

“你说说看。”

“因为这里是路的尽头,车子不会进到这里来;就算进来这里了,车速也不会很快。还有住在这一带的,大多是中国人的家庭,也大多是低所得者,所以白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有很多小孩子吧?”

“对。”前刑警点头说。

“那样的话,暴力集团的人就比较不可能开车进来,拿着机关枪对这间房子扫射。”

“不错,助理教授,你说得完全没错。而且这间房子的外面还有石阶,车子也很难冲撞上来。”

“你从事的职业还真是辛苦呀!”我说。

“是很辛苦没错。现在虽然已经好多了,但战争前确实活得提心吊胆。能够活到现在,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尤其我曾经是被狙击的目标。像这样的我,如果有妻子、儿女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怎么可以自己制造弱点,让敌人有伤害我的机会呢?”

我们了解他所说的,所以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所以你不能结婚吗?”我说:“一定有很多女性为了不能和你一起生活,而过着掉眼泪的日子。”

“我有不少恋爱的经验,也曾经和好几位女性在中央公园散步过。”

“果然如此。”

“我经常坐在长椅上,想着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她们能过着儿孙围绕的幸福日子。”

我们无言地点了头。

“确实有女人想和我结婚,和我一起过生活,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了,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喝汤吗?”

“那么,也请你和我们共享这个面包和红酒。”洁说着,并把刚才买的面包和红酒放在桌子上。

“啊,不错嘛!”老人说。

“是为了想和你一起吃而带来的,这些东西正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洁说。

3

老人的汤很可口,洁买的便宜红酒也不坏。吃喝完毕,我把餐具拿到水槽,泡在水槽里。

回到位置上时,餐桌上只剩下用来喝红酒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洁带来的鲁格手枪的子弹。枪则被老人收进餐桌的抽屉里。

“好了,穆勒先生,请你告诉我吧!那颗子弹和杀死齐格飞先生的枪所发射出来的子弹,是不是一样的?”洁迫不及待地说。

“你好像很急嘛!”穆勒说。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就可以慢慢来了。”洁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开始。”

“等一下。”老人说。

他拉开抽屉,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过了相当久的时间后,他拿着一个好像装着烟草、有西班牙风装饰的木箱子,回到我们的面前。

他动作缓慢地坐回椅子上,打开放在桌子上的木箱盖子。箱子里面没有烟草,只有一个对摺的褐色信封。他拿出信封,将它摊开,接着把信封口对着桌面,一颗子弹滚落在桌子上,发出声音。

“子弹?穆勒先生,难道这是……”洁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说。

老人拉开抽屉,拿出放大镜,若无其事地说:“打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身体的子弹。是我从他背后的墙壁挖出来的。”

“你拿到这个东西了?真是不敢相信!”洁非常兴奋地说。

“反正早晚会被丢弃,所以我就把它收藏起来了。不过,这当然是在纽约市警察局的同仁不知道的情况下拿走的。用这个看吧!”老人说。他拿起子弹,和放大镜一起递给洁。

“你不看吗?”

“我已经不用看了,子弹上的摩擦纹痕是一样的,我刚才就已经知道了。你们用放大镜看,就知道那种感觉了。”

“是一样的?”洁发出惊讶的声音,看着我的脸。

“一样的?”我也说了和洁相同的话。

以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终于被确认了吗?

“如果是事实,那就不得了了。”

“是吗?”

“你不用看也知道吗?”洁一边拿起放大镜,一边问。

老人摇着头说:“没有必要看。因为子弹上面的摩擦纹痕,早就印在我的脑子里了。这两颗子弹上面的磨擦纹痕是完全一致的,其中还有无数特征,不需要用显微镜我也很清楚。德国制的这种帕拉贝伦弹表面平滑,磨擦出来的纹路非常端整。”

洁把放大镜放在眼睛前,把两颗子弹放在手掌中,仔细地观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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