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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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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应不过来,人愣着。

他指指水沟。

我愣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更有潺潺流水。

他说:好。接着他朗声诵道: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我接上: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他接: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我再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二人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傻得过分,很不真实,就像当时舞台上流行的对口词,也是一人一句,然后合起来,为了增强气氛,则一人拿镲,一人拿锣,再一人拿鼓,说完一句就敲一下,或敲三下。比如: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咚!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咚!咚!咚!对口词这种形式,实在还不如三句半。据我猜测,对口词是从口头宣传喊口号演化来的,战前动员、行军、劳动,等等,跟集体主义、国家意识形态有关;而三句半,显然来自民间,有一种民间的幽默,比较有趣。

当时我和韩北方站在刚收割过的稻田上,一人一句,用的是普通话,很像是演对口词,这样不自然的事情不像是真的,极像是拙劣的编造。但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这是真的!我十七岁那年,扎着羊角辫,站在稻田里,像傻瓜一样大喊: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喊过对口词之后,我感到全身十分松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心里一时很是亢奋,看到天高地阔,远处的群山清晰地起伏,我觉得秋天太好了,田野太好了,韩北方太好了。

我就看了一眼韩北方。

韩北方也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闪着光,他的眼睛也闪着,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变成了我们共同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流动。水沟里的水、水两边的青草、脚下的禾茬、田里掉的谷穗,以及远处的鸡和狗,天地,和空气,如果有小刁跟在后面,那也包括小刁。总之有一种东西,也许应该叫做气场什么的,它从我们眼睛和身体散发出来,一一落在我们眼睛所及的事物上,随后又返回我们的皮肤,再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进入我们身体的深处。

这使我们有一点神思恍惚。

我们不再说话,不快不慢地走着。对口词消失了。干稻草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我深深地把这种气味吸进我的五脏六腑。干稻草干爽的力气在我的身体里托举着我的每一寸肌肉和骨头,我走在田野上,身体轻盈,神思飘忽。一抬眼,小学就到了。

我忽然又开始说话。我说:这是榕树。韩北方说:榕树桂林也有的。我说:这是初一的教室,初二的教室,高一的教室,高二的教室,下面两排全是小学的教室。又告诉他,六感学校本来是小学,现在教育革命,从小学到高中,统统都有。

我一路走一路絮叨:这是初中教师的办公室,这是我的办公桌,原来是孙二姑娘的,孙大姑娘和孙二姑娘是一对姐妹,在我们大队很有名的,孙二被推荐到北京工学院去了。

我说:这是钟(一块铁片)。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

我开门,房间里有一股霉味,亮瓦照下来的光正射在的白铁皮桶里桶壁闪着光。

我坐床沿,韩北方坐在小矮凳上。矮凳紧靠着我的“书桌”,上面的书计有:《鲁迅在厦门》、《理想之歌》、《上海中小学生毛笔字作品选》、《沸腾的群山》、《野草》、《朝花夕拾》、《剑河浪》、《哲学名词解释》。

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腿快碰到他的膝盖了。他的手指细长匀称,可以当外科医生。我说:星期天,没有开水。他说:没关系。

我的枕头鼓鼓囊囊的,下面放着我的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面全是流水账。他说:我回去给你寄一点书来。我说:要寄多一点。他说:我把我写的东西寄来给你看看。我说:好。

亮瓦投下的阳光从铁桶移到了墙上,我跳起来说:赶快走吧!该收工了。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和韩北方赶着走回生产队。我一路走一路担心社员收工回来看到他。我将怎么向队里的妇女们介绍他呢,朋友?同学?亲戚?说同学没人会信的,他比我大八岁,完全是成年人了,朋友也奇怪,他说的是普通话呢,是来自大地方的人,我怎么会认得这样的朋友。亲戚,什么亲戚?不会是表哥吧,这就更有嫌疑,我好像事先看到玉昭她们鬼头鬼脑的坏笑,一路上闷着,没有说话。

为什么没有发生点什么事呢?

四周无人,稻草垛温暖软和,一个人的嘴唇碰到另一个人的嘴唇,我的后背落到稻草上,干稻草的气味从韩北方的身上散发出来。我从没有看到过他裸露身体,在梦里或幻想中,他永远穿着一件稻草一样颜色的衣服,而我则裸露着,我从身体凸起的部位感觉到裸露,那儿有一点凉,毛孔紧闭着挤在一起,形成一些细小的疙瘩。我的肚子、脖子、腿的外侧,我的肩膀、脚丫、手背,我一一感到它们凉沁沁的。这时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白天,明亮的蓝天变成深蓝,星星挂在头顶,温暖的阳光变成稻草干爽的气味,藏在纤维的深处。而月亮正饱满地照耀着我的全身,我的皮肤闪着一层水的光泽。

这样的夜晚不知在哪里?

玉昭她们一眼就认定韩北方是我的伙计,伙计这个词在六感是这样理解的:结了婚,伙计就是丈夫或妻子,没结婚,伙计则是恋爱对象。除此再无别的解释。那天我和韩北方从学校回到知青点,正好碰到生产队收工,她们看到我和韩北方在田垌里走,立即喜不自禁,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天上掉了馅饼,砸着的不是我,而是她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刚走到知青点门前的空地,喜坤喜凤喜月她们一干人就跟着走过来了,她们装着路过,她们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韩北方,也不说话,也不走。

我让韩北方赶紧走,他微笑着,说好,然后跨腿骑上自行车。他在车鞍上还没坐稳,这边喜坤喜月都耐不住,一连声的审问。她们同时问:这是哪个呀?长得够高的。还说普通话呢。我说是朋友。她们更加挤眉弄眼,并且学我用南流街的话,亮了嗓音说:是伙计吧!我说真的不是,她们说肯定是,不是伙计能这么远来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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