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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粪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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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些阴,有一点凉风吹过来了,或者是,政治夜校就是凉风。在热爱政治这件事情上,我们不如丁服,但在大田曝晒了一个多月后,听说有政治夜校这档子事,我还是感到兴奋。高红燕比我反应快,她追出两步问:队长,是让到大队去吗?队长嘴里含着粥,呜噜呜噜道:就在水冲,上头要求每队都得有哪。他既像嘀咕,又像抱怨,在三公的墙角一闪就不见了。

高红燕立即变成了一阵风,宛如热风,又如旋风。因为她一转身就出了灶间,在三婆屋子的墙角又一转身,她上了台阶再一转身,她转身到我们住的屋子里,从角落抓了好几个番薯,之后又一转一转地转出来,番薯放进洗菜的瓦盆,舀水倒水放进锅里,烧火,一阵烟又一阵烟,接着,锅盖缝里升起了水蒸气,番薯的甜香味也跟着出来了。

红燕的手脚是很利索的,她利索着的时候是谁都不顾的。等到她在灶前添柴的时候她才说,放了宴昼我们就有东西吃了。她的意思是说,吃了宴昼再去打扫政治夜校,这样精神面貌就会有所不同。这样她在灶前添柴的样子又让我想起《沂蒙颂》:一名妇女,穿着红色的大襟衫,一条宽腿条纹裤子,看上去有点像《白毛女》里的喜儿,却又不同,不同是在头上,喜儿是长长的粗黑的大辫子,沂蒙妇女却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这表示她已经结婚了,接下来我们就会知道,她不但结了婚,而且她还有了孩子。她跳着芭蕾出现在银幕的舞台上,这回她手里拿了一只行军壶,她尖着脚尖从舞台的这头移到那头,又转圈,又劈腿跳起来,手中的水壶一再往上高举,然后她就转到草垛的后面了,当她再次举着行军壶出来,一阵歌声嘹亮地升起,同时一束光打到她身上,她的红色大襟衫更红了,红彤彤的,好像这束光不是来自顶灯,而是来自她的身体。原来这壶里已经有了她的乳汁,她到草垛后面就是挤奶去了。不但让伤员喝她的乳汁,她还要给他熬鸡汤。她坐在矮凳上,就像高红燕这样坐着,一边假装往灶里添柴,而火却真的燃起来了,是裹着红绸子的灯,还有一只鼓风机把另一些绸子吹起来,歌声甚是优美: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正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歌唱完,鸡汤就熬好了。由于普及样板戏,县电影放映队到六感放过《沂蒙颂》,有半数以上妇女看过,六感的妇女说,哪有这么快就炖好鸡汤的。但高红燕的红薯却是很快就冒出了水蒸气,没多大一会儿就煮熟了。我怀着愉快的心情闻着红薯的甜香,想象着一排整齐的房子降落在后背山。

我们找出了毛主席像,是大队送给每个知青户的,又找出了两方红纸,然后就一人拿着一把扫把到队长家门口。我们将要穿过大荔枝树钻过竹丛登上一溜土坎到达半山腰,这时《宁死不屈》的曲子就像一条狗,从屋后的山坡沿着土坎钻过竹丛和荔枝树,飞快地来到我们脚下: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这支游击队只有三个人,队长、高红燕和我,我们扛着准备扫墙的长扫把,如同游击队员扛着枪,这一情景使我感到振奋。

队长没有带我们上后背山,他背着手在前面走,走过三婆的房屋,又穿过地坪和庆福庆贵的房屋,从地坪的另一头下了几个台阶,他一头就进了空地旁边的粪屋。我们不知他进粪屋干什么,就在门口等他出来,他却不出来,倒让我们进去。他说屋角还有一点粪,你们清到晒谷地坪仓库后面的屋檐下就行了。

我们大惑不解,喃喃道:不是说打扫政治夜校吗?队长说这不是吗,粪屋在覃姓和刘姓中间,位置最合适,粪搬到仓库那边,谁还便利偷!说完他就背着手走了。

在粪屋淡淡的牛屎气味中我们愣了片刻,之后才大梦初醒。但紧接着我们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适,这样一间粪屋它怎么能当政治夜校呢?即使没有大粪,这地面也太不平了,高的高低的低,即使一头水牛走进来也难以保持平衡,它一趄趔就会摔倒,幸得它有四条腿,它的一条前腿在高处,另一条前腿在低处,它在高处的那条腿就跪下了,它挣扎着把两腿放平,但它搞不明白应该站在高处还是低处,这使它看上去一时有点像在走盛装舞步的马。如果是黄牛或是水牛崽可能就会好一些,按照常识,体轻的比体重的更容易保持平衡。

除了凹凸不平,粪屋还没有窗,不过墙上有两道很宽的缝,屋顶还装了两片亮瓦,这样粪屋里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是我们在作文里形容漆黑的夜晚的,在这句话的指引下,我们感到粪屋里就像天蒙蒙亮,或者天已黄昏,所不同的是,前者应该有鸡啼,后者应该有妇女叫唤自家孩子。而粪屋里很安静。

看到高红燕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毛主席像,我们几乎同时想起了马克思主义要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真理,我们没有说什么,迅速找来了铁铲和畚箕,运了四五趟,把屋角里的粪运到仓库的后面。粪越来越少,我们渐渐感到这就是水冲村的政治夜校,等到最后一担牛粪清掉,挑着空畚箕回来,我们一路走过赵战略挑水最爱走的小路,两边的五色花正在开放,开得一兜一兜的,每兜有半个拳头那么大。这种花很臭,十几朵小花团成一个球状,一团里有红的黄的特别红和特别黄的四五种颜色,故称五色花。我不喜欢这种花,色彩太强烈,咄咄逼人,看上去像是有毒。后来才知道,这种花果然是一种草药,而且专门是治我的。但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觉得它虽然庸俗不堪,但毕竟是我们水冲村常开不败的花,正如粪屋,虽然不雅,毕竟是水冲队的政治夜校。

挑着空畚箕走在开着五色花的小路上,我们的心不停地下降,从后背山的半山坡降到了粪屋里,我们觉得这屋子其实是很适合当政治夜校的,不远不近,不上不下,正好在刘屋和覃屋的正中间。这样想着,我们就爱上了粪屋,我们用绑着竹竿的扫把将墙上的蜘蛛网扫掉,又到庆文家借了凳子用来贴毛主席像。

主席像我们贴过多次,但这次的难度超过了以前的总和。首先是凳子放不平,看上去是平了,但高红燕踩上去就会来回晃动,好像她踩的不是一条木凳,而是一头母猪,母猪吱吱叫。事实上不是木凳的问题,而是粪屋里的地实在太不平整了,凹的凹凸的凸,站在地面就已颇费脚力,再架上木凳,实在是险象环生。

高红燕让我上去,我一踩上凳子,就感到自己踩到了钢丝上。我先想起了安凤美,接着又想起了翟青青,她能走真正的钢丝,她穿着一双白色的软底鞋,张开双臂,行走在钢丝上。她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在灯光下好像是透明的,她又瘦又薄,如此轻盈,在惊险的钢丝上如履平地。我想起她说的,人的重心在腰那里,但我站在粪屋的条凳上,感到重心不止一个,而是有许多个,重心们分布在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每个重心都想要显示自己的存在,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此起彼伏,害得我前后左右晃动,看上去就像一只刚被人抽过的陀螺。而光线暗淡,又加剧了我的摇晃,根据常识,睁开眼睛比闭着更容易保持平衡,我拼命瞪大眼睛,但终于还是从木凳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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