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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几重云深费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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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贵嫔显出愧悔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伤心事,确是妹妹之过。”

袖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光滑的炉身腻在掌心里是冰凉的坚冷,又光滑得叫人难以捉摸。我轻轻一笑,“既是伤心事,那么提不提起又有什么区别。”我起身道,“妹妹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护住身边的人,切记切记。”说罢告辞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愿即刻回宫叫玉姚、玉娆担心揣测,便吩咐往敬妃宫中去。行至半路,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风中断柳,低头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语音嘶哑如裂帛一般,说话时显见十分吃力,我一时听不出是谁,只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数月不见,姐姐便不记得陵容了么?”

她头上斜簪一枚累丝珠钗,沉沉坠落耳边,几点白银银宝蓝点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撒花风毛窄裉袄,翠蓝马面裙,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颜色虽鲜亮娇艳,奈何半旧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软的光泽,更兼一种洗旧了的水色,灰蒙蒙的黯淡。细细留心去,领口袖口皆有几缕抽丝的痕迹,更觉黯然颓丧。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认不得,只是奇怪怎么才到十月里,妹妹就穿上风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单弱,心寒犹胜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为侮,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顶着料峭而开的娇弱迎春花,“陵容见惯世态炎凉,倒习惯了人心轻贱。景春殿无炭阴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么?”我并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缠着参天古树的碧绿青藤,“贵嫔看这青藤费力缠树,只为攀缘依附以保自身。藤树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么一时竟能抛开不顾。”我微微一笑,“梁多瑞这个内务府总管怎么当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贵嫔,不过暂时静养罢了。”

陵容轻轻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无暇顾及。”

“的确如此,如今荣选侍很得皇上的喜欢,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无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将养凤体。”我恍似想起一事,“话说皇上令贵嫔静养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么贵嫔倒出来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趋近我面前,机锋立显,“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却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她靠近时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绝嗅到她身上任何一丝气味,举起绢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宫不过道一句闲话,贵嫔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这般自轻自贱真叫本宫伤心。且既然不便出门,还装了这么多心思在心里,贵嫔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过?”

“姐姐本知我是轻贱之人,世上的贵人多,难免都将我瞧得更轻贱了。陵容只能自强而已。”

“自强当然好,谁说女儿家都必得弱质纤纤。”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阴冷,“只别错用了心机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声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唇红齿白间有彻骨的森冷,却以柔婉的语气缓缓道来,“如今宫里论谁强得过姐姐呢,也没有比陵容更无用无依的人了。”陵容细细打量着我,目光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阴郁。不过瞬间,她蓦然妩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气总能化险为夷。有了姐姐,我还怕什么?”

心底的厌憎翻涌如潮,我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宫自然记得妹妹对本宫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陵容盈盈一拜,无比恭顺,“妹妹也是如此。”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胜春的如画秋色之中。

浣碧从我身后悄悄掩出,望着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听她说话的声音,这把嗓子真是废了。”

我心底漫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轻轻道:“胡昭仪果然雷厉风行。”

浣碧点点头,目光中杀机顿现,向我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何尝不想,然而我轻轻摇了摇头。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经失宠,正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轮,“或者,投毒。”

镂着“嫦娥奔月”的缠臂金环环环向上盘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黄金枷锁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无拘无束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我抬头望着辽阔天际自由飞过的白鸽,忽而轻轻笑出了声音,“在这宫里,死是最好的解脱。她深受皇宠多年又性子要强,如今她失宠受辱,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视我如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到根基稳固之时,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阴冷一笑,婉声道:“奴婢明白了,咱们再忍她一时。奴婢一定知会各宫娘娘小主好好关怀安贵嫔。”

心底压抑多年的冷毒瞬间迸发出来,“她专宠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们恨不得个个都去踹上一脚才好,咱们只冷眼旁观就是。”

在敬妃处待到了入夜时分才回柔仪殿,我不再强求胧月至柔仪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边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亲近了些。进宫门,便见槿汐领着宫人们候在门外,亲自扶了我进去,又奉上一盏“绿腊云雾”,温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尝尝可还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只捧着茶盏不出声。浣碧会意,领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边伺候。我扬一扬眉,槿汐低声道:“内务府管理这批衣裳的宫女茉儿吊死在自己房里,她曾是伺候贞贵嫔的侍女。贞贵嫔刚有孕时手腕上长了颗痈疮,茉儿说马齿苋性寒滑,能入血破瘀,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煮了给贞贵嫔,幸好卫太医看见了,说马齿苋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服食。又见贞贵嫔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麦芽。贞贵嫔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你疑心茉儿怀恨在心报复贞贵嫔?”

槿汐道:“那是内务府的定论,茉儿从未出宫,哪里能寻来天花痘毒。奴婢怀疑此女早被人收买,伺机加害贞贵嫔,如今被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我捻着手中的碧玉玉珠串,默默寻思片刻,黯然道:“贞贵嫔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经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点头,“从前贞贵嫔没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们皇子一般大,只怕日后……”

贞贵嫔是如许清新脱俗的女子,可与之惺惺相惜。若真有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怆然一叹,念及当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宫闱的种种,心下更生无尽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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