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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事件的真相(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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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即使待在看守所的独居房里,透过铁栏杆架起的窄窗,望着窗外的天色,我依然可以知道季节的推移。www.maxreader.net依规定,每天有三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这时我可以走出牢房,到狭小的运动场散步。运动场的周围张着铁丝网,监视台上,典狱官紧迫盯人;不过,在那里能够沐浴在阳光之下,踩踏着柔软的土地,未尝不是一种乐趣。铁丝网的外围砌着花坛,我刚被送进这里的时候,牵牛花还盛开着,现在只有残败的大波斯菊随着微风舞动,我深深感觉秋天已经到了。

我被押解至东京地检署,接受检察官的第一次侦讯时,还是炎热的盛夏时节。在法警的陪同下,我进入检察官的房间。当我看到大型办公桌上摆着“椿检察官”的名牌时,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当下就知道此人正是椿叶子的父亲。

文苑社发行的杂志曾举办过短篇推理小说的征文比赛,椿叶子是得奖人之一。当时的评审委员就是我,我看过她的简历,知道她毕业于我的母校日东大学的法学院,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这是去年的事了。之后,她写的小说又入选了某报社和电视台共同举办的征文比赛。颁奖典礼的邀请函是她亲自送来的,所以我特地出席还念了段贺词。记得当时主办单位的代表在致词时说过:

“椿小姐的父亲是现任检察官,她的哥哥则是律师,也就是说,她是在司法家庭中长大的。此次她入选的作品会以法庭的精采交锋为中心,想必是其来有自吧。”

椿这个姓很少见,因此我一看到检察官桌上“椿检察官”的名牌,就直觉想到这个人应该就是椿叶子的父亲。

当然,在侦讯的过程中,我从未提到椿叶子这三个字。不过,我想不管是我还是检察官,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都知道对方是谁吧。从检察官讯问我的语气,就可以感觉到这一点。面对认同女儿才能,助女儿出人头地的贵人,检察官的心情想必很复杂吧。

侦讯中,最让检察官伤脑筋的问题就是杀害段内的动机。

“你在警方那边所做的供述,说你是基于社会的正义感杀死了段内。这种说法让人难以置信,可不可以请你说实话?”

“没错,”我说,“那份供词里确实有若干虚假。真相,我打算将来在法庭上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写成文章。”

“你是说以上诉书的形式?”

“不,我是一名小说家,一开始我就希望能以推理小说的形式把这次的案件写出来。当然,我不会乱写,完成的作品我会先让检察官过目。您看完后,请将它交给一家叫文苑社的出版社,我想将它出版,让一般的读者也能看到。”

“案子还没判决之前就让这样的东西出版,恐怕不太好吧……”

“我知道,出版的事可以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再说。当然,我也会在书里面将杀害段内的动机交代清楚。”

“你现在的身份还是被告,就算在看守所里也不用服劳役,应该有很多自由时间吧?好吧,我会把你的希望转达给所长知道。”

椿检察官实现了他的诺言。我现在有人帮我把必要的稿纸、笔还有字典送来,自由时间全可以拿来写作《米乐的囚犯》,这都是因为有椿检察官的关照。对于他的深情厚意,我深表感谢。

7

当初,我原本想以推理小说的手法把《米乐的囚犯》写完。故事的前半段以江叶章二为主角,后半段则推出秋宫警部补,由他来主导剧情。当然,在结尾的时候,会再让江叶章二登场,透过他的嘴说出事情的真相。一开始我是这么设定的。

不过,在开始写第四章“事件的真相”时,我的想法突然一转。舍弃江叶章二,也不用秋宫警部补,在这里出场、和读者聊天的人,光我叶月章二一个人就够了。

读到第四章,突然冒出了个“我”,读者大概会觉得很奇怪吧?说不定还有评论家会皱起眉头,说这部小说是首尾不连贯的作品。

然而,褒也好、贬也罢,现在的我已经都不在乎了。若要将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用文字表现出来,我自己绝对是比剧中人物更适合的不二人选。

这就是我把起初的构想大幅变更的理由。亲爱的读者,就请你们仔细聆听我本人的声音吧。

我为什么会杀害段内敬士呢?

在说明这个理由之前,我必须提到大川美季这个女孩。

美季比我小三岁,自幼我俩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她更成了我的初恋情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的妻子一定非她莫属。

我出生在长野县东边一个叫岩村田的小村庄。这个村庄北边有浅间山,南边可眺望八岳连峰,东边则有妙义、荒船诸山形成的天然屏障,是个非常淳朴的乡下农村。我家世代从医,而美季家则是以出产铭酒“岳之雪”而闻名的酿酒商,在当地是少数的资本家,美季是他们家的么女。

美季的家离我家大概有五、六十公尺的距离,不过,因为是在乡下,感觉就好像“邻居”一样。而且,我们两家从德川时代就有来往,先人也曾结过亲,交情好比亲戚,所以我们总是毫无顾忌地进出对方家,一起玩耍、一起吃饭,每天都在一起。

一直到美季小学二年级为止,我都和她一起上学。我们总是手牵着手,一起走到一公里外的学校。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上路。或许是因为美季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女生。走在一起这件事,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美季一向叫我“章哥哥”,而我则开玩笑地喊她“米老鼠”(mickeymouse)[注],不过,自从她小声地喊我“章二哥”之后,我也改叫她“美季”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注:美季(miki),与米老鼠的mickey谐音。]

美季升上中学后,一下子变得很有女人味,我们见面聊天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不过,一到期末考,美季就会捧着教科书到我房间来找我。

“这一题我不会算,章二哥,你教教我。”

书桌上摊着教科书,我俩并排坐着,头挨着头。这时美季刚洗过头发的洗发精香味,还有淡淡的体香总是搔弄着我的鼻子,让我心跳加速。为了不让她发觉,我刻意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替她解说题目。对我而言,这是无比幸福的时光。高中生的我,不知不觉中已对国中生的美季萌生了淡淡情愫。

关于她的回忆,照这样写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不过,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那是在我大三暑假发生的事。

当时我希望能到美国留学,因而参加了英语会话的夏季研习营,再加上网球社的住校集训,我暑假待在家里的时间通常只有一个星期。那年我回到老家的时候,也已经进入八月了。

吃晚饭的时候,哥哥对我说:

“你回来得正好。今晚大纹川有烟火表演,大家都跑去看了,你也去凑凑热闹吧。”

“唔。”我不置可否的应道,心中却想着:“这时候烟火早放完了”,便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忽然“咻”地一声尖响,然后是劈哩啪啦的爆破声,这让我回想起妆点夜空的炫丽光芒。

(去看看吧?)我趿上拖鞋,走到外面。

不停窜升到空中的烟火,就算站在家门口也看得很清楚。人们之所以往大纹川的岸边移动,是为了欣赏对岸施放的大型烟火,至于要看银河彼岸瞬间炸裂的五光十色,只要站在这里就够了。流星、垂藤、花吹雪、乱菊……黑暗中,拖着尾巴流坠的缤纷光束,让我不由得驻足仰望。

就在此时,我听到有人朝我跑来的脚步声。“章二哥”,背后传来女子的呼唤,我一回头,发现上气不接下气的美季站在那里。

“果然是章二哥,欢迎你回来。”

“啊。”我答道。好久不见的美季已经长成大人了,白色t恤下隆起的丰满胸部,非常醒目。

“美季也要去看烟火吗?我们一起去吧。”

“不行,现在可不是看烟火的时候。明年一月我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暑假学校有暑期辅导,出了一大堆功课,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今晚因为烟火的声音太吵了,我才走出来看看。没想到,在你家门口站了一个好像你的人,我才跑了过来。”

“是吗?美季明年也要上考场了?你已经决定要上哪一所大学了吗?”

“不告诉你。我头脑不好,考不上好的大学,为了避免让你取笑,我还是不说了。”

“才没这回事,大学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是希望你能来东京。”

“我也是这么打算,因为东京有章二哥在。爸爸也说,宿舍就请章二哥帮我找。”

“好啊,包在我身上……”

我们两人正说话的时候,一只萤火虫拖着青白色的尾巴,从我面前飞过。

“啊,萤火虫。真难得,最近几乎看不到萤火虫了。”

“是从我家的池子飞来的。”

“你家的池子,你是说大川池?”

“嗯。前年有一位生物老师调来村里的国中,他以分组活动的方式,让学生进行萤火虫的人工孵化。听说他在之前任教的学校曾经成功过,而我们家的池塘附近正好很适合复育萤火虫,所以他来拜托我们,希望我们把场地借他……去年不是很顺利,不过今年非常成功。”

“哦,那么他成功繁殖了几十只……?”

“是几百只。萤火虫不太会飞,总是聚集在河岸边或树丛里。看上去就好像圣诞树一样,一棵树上布满青白色的光点。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我非常想看。”

美季家后面的池子是为了灌溉大川家所有的水田而砌造的,当地人从以前开始就叫它大川池。

“平常参观的人很多,不过,今晚有烟火表演,就没人来了。”

我们两人沿着通往美季家后院的细小通道而行,并肩站在大川池的土堤旁。

“喔,好壮观!”我不由得发出惊叹。稀微的月光洒在大川池上,映照出银色的细波荡漾,湖面上无数的萤火虫流窜飞舞,明灭的青白色萤光互相交错,罗织出如梦似幻的美景,让我为之炫目。

“土堤下面,有一个地方聚集了一大堆萤火虫,听说它们就在那里交配,看上去好像会动的大宝石喔。”

美季探了探脚,确定站稳后,走下大斜坡。我也跟着如法炮制。就在此时,我听到“啊”的一声惊叫,美季整个人滑落土堤,被夜露沾湿的草缠住了脚。

“怎么了?你还好吧?”我靠近蹲伏在地的美季,出声问道。

“好痛!我滑下来的时候抓住了草,手指好像被割破了。”

“哪里?让我看看。”

我抓过美季握紧的右手。中指的根部附近有血的痕迹,我拿出手帕,将它撕成两半,然后把美季的手指放到嘴里,把上面的血舔掉,再用手帕包扎,用力打了个结。

“你马上回家用红药水涂抹一下。太好了,幸亏没有大碍。”

“谢谢,章二哥也一起来吧。”

“我?”

“你舔了我的手指,如果不漱口的话,大概会觉得很恶心吧?”

“我根本就不在意,因为是美季的手指嘛。倒是呀,你会不会因为我的嘴脏而感到恶心啊?”

我是一边笑一边说的,但她却瞬间垮下脸来。同时,“笨蛋!”激动的语言从她的嘴里冒出。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我有说过我觉得章二哥的嘴巴脏吗?好过分!我讨厌这样!”

美季又哭又叫,突如其来地将我扑倒。同一时间,她的嘴唇抵着我,柔软的舌头狂扫过我的唇瓣。她吐出的粗喘气息让我的脸颊发烫。

“你觉得脏吗?你看,一点都不脏啊!”

美季的呢喃仿佛夹杂着她的气息、唾液,缓慢地注入我的体内。终于,瞬间的激情过后,她将脸伏在我的膝盖上,肩膀颤抖,不停地抽泣。我对她又怜又爱,不知该如何是好,胸口仿佛要炸开了,到后来连我也热泪盈眶。美季!美季!我一边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紧紧地和她相拥在一起。

远方,烟火依旧砰砰作响,然而,我们周遭却一片宁静。阒静的夜里,只有成群的萤火虫拖着晕黄闪烁的萤光,继续跳着美丽得近乎悲伤的夜之舞……

8

事隔两个多月后,美季自杀了。故乡的哥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这件事。

“是昨晚的事。那孩子为了准备联考,好像都读到很晚。每天十一点钟左右,她母亲就会端咖啡和点心到女儿的房间。昨晚差不多也是那个时间,她母亲敲了房间的门,却没有人应声,打开门一看……”

“美季已经死了?”

“唔,枕头边有两只装农药的杯子,她应该死得很痛苦吧?我接到电话后,马上赶了过去,不过已经回天乏术了。”

“没有叫救护车吗?”

“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女儿是自杀死的。把我叫去,是想要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开因病死亡的证明。”

“那么,哥哥你怎么做?”

“我拒绝了。毕竟她是死于非命,就算我们两家的交情再怎么深厚,我也不能帮忙伪造死亡证明啊。我跟他们谈了一个小时,才总算取得对方的谅解。大川家在村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警方也全力配合,尽量避免引起骚动。”

“她自杀的动机是什么?没有留下遗书吗?”

“唔,原因很简单。她父母告诉我,她是受不了联考的痛苦才自杀的,也就是所谓的升学压力。”

“美季有升学压力?别开玩笑了!”

一瞬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美季的头脑没有这么笨,凭她的实力,要考上大学不是问题,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件事。那么期待在东京展开大学生活的美季,绝不可能因为受不了联考而自杀。不对,肯定有别的原因逼她走上自杀的绝路!

我想知道她自杀的原因。美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两个月前,我们不是才在大川池的土堤上紧紧相拥吗?当时的美季把生平的初吻献给了我,抱住我尽情痛哭。我也紧紧拥着美季的躯体。当时的热火及激情难道也像在两人周围飞舞的萤火一般,终将消逝淡去吗……?

可是——

就在第二天下午,我收到美季寄来的信。从信里,我得知了真相。那是美季的遗书,在把信寄出的那天晚上,她走上自杀的绝路。

信里面说,她某天到一公里外的赤岩区去拜访同学,一起讨论考前冲刺的事。谈完后,她骑着脚踏车回家,却在半路上遇到年轻男子的袭击。和现在不同,当时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人迹罕见的乡间道路上只有一栋盖到一半的房舍。那个男的就躲在那栋房子里,寻找适合的对象下手。

信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我一边气得发抖,一边读下去。

“当那个男的用尖刀抵住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杀我。我吓得连声音都喊不出来,硬是让他给拖进那栋还没盖好的房子里。刚铺好的地板上,还散落着木屑和木片,我被推倒在那上面。”

接下来,她遭受了怎样的凌辱?美季在信里描述得很清楚。

对方逼她自己脱下裙子和内裤,只要稍一迟疑,他就掴她耳光,或是拿刀口对准她。那男的从口袋里掏出口红,边笑边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要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涂上口红。他说女人上下各有一个唇,总共是两个,我在这里亲吻一下,那么两个唇上都会留下我爱的印记。这个玩法很新奇吧?是我发明的哟。他说完后,将脸探向我的那里,我当下只想杀了他。可是,章二哥,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已经死了一半。”

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要写下这样的文字是多大的折磨?已经决定自杀的美季想要把真相告诉我,才会强忍满腔悲愤,拿起笔写下这一切吧。

在信里,她描述攻击她的男子长得很高大,看似大人,却只有十五、六岁,在他的右眼上方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接下来她还写了很多话,不过,因为她的遗书我没有带在身边,所以没办法完整引述。其中的内容大略是这样:

“可是,请你千万不要以此为线索,妄想把对方找出来。因为,当时那个男的跟我说了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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