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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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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www.xiashucom.com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身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母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真是一些让人伤心的漂亮花圈。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还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手脚不停闲地忙。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现在你们该换孝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小心别把斗篷弄脏了……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但你比她要漂亮多了,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

真不像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话……啊,汤姆,这里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托马斯先生在审察物品登记本,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准备和哥哥商量一个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应该和祖父去世时一样,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你弟弟也应该在这里。”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他询问地看着妹妹。

“没有去叫他么?”

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铃。但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出来了。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并不是轻巧无声地关上的。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色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要找人打架一样。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但你们讨论这件事怎么没想到我?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黑色大宽领结系在雪白衬衫的领子上,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现在没有时间去买合适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对外表本来就不在意,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并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什么事我都遇到过,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高,“我都四十三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的人干涉我的私事。”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钮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别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插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行不行?

……今天……在这里……不如在办公室里……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于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物件开始,把用得着的都划归自己名下: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里摆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尤其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模拟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似乎她正在为所有其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似的。大部分家具却被她这样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对此他表示已经很知足了。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这大出人们的意料之外。

“我呢?我呢?”他慌不迭地问道……“你们别把我忘了啊……”

“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

至于那套节日用的镀金的食具你根本没机会用得上……”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我呢?”克利斯蒂安满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撞,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做出一副说不清的表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成家的人用的……”

“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能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我现在可以正式的告诉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可是,你用不着这些东西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同时也使参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告诉你们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彳旁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丝毫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

“这是事实,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词句。但我倒很佩服你的心机和安排。母亲刚去世一天你居然就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她不会因此而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母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只要她活着,我就会认真考虑她的意见。但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应该管,朋友。”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不能管!”……“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已经是大人了……”

“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罢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作什么……”

“知道!……第一,我是一个行为端正的体面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作。我的亲生骨肉,小吉塞拉……”

“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别人愚弄了你。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心里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女人,托马斯?女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阿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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