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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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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重回编辑部

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张。她不知她会面临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编辑部若无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她和惟刚根本没有──「约露,

回来了真好,」慕华热诚地说:「我正巴望着妳呢,喏──」

一落高耸的资料和文稿,像比萨斜塔在约露的桌面叠了起来。这是她逃狱三天的报应,

够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谁。活该!

「妳知道,『世代』因祸得福,这几天外界询问电话一直没停过,订阅率直线上升,未

上市已经轰动武林……」

慕华说文津社登大幅广告公开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复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约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资料移到面前,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时抬

头觑望,等着猎人,等着──惟刚。

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案头上姊姊的巧笑,不

是镜子里的自己,是这个男人;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她与之耳厮鬓摩,肌肤相亲的

男人──她把自己彻底给了他,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这个

男人对她露出一丝讪笑,一丝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主宰约露生杀大权的男人,从落地玻璃门阔步走了进来。

她霎时屏住气息。

他笔直进了他的办公室,约露是连他上衣什么色调都未看仔细,他那扇门倏地便关上了。

没有讪笑,没有不屑,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见她。

约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来,像个从绞刑台上解开的人,蹦张之余,留下的是一波波的

颤抖。

一番激动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阵高跟鞋踩得通天价响的进来。那个惟刚肯定说是

与他没有婚约的女人,贾梅嘉,跟着扭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下午,只要门开,约露就听见她娇咯咯的笑声,任凭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

那阵笑声还是像只刺猬,在她心头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午候三时,约露把慕华交代先做的稿子处理,送到主编台,然后决定到员工休息室啜几

口热茶。她只知道再不设法透口气,她就需要氧气筒了。

约露穿过业务部,在鲜少人迹的通道上,她听见有人低微地唤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来,那是镂入她心肌的呼唤,她认得,但是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约露。」又是一声,历历逼真。

她悠悠回过身,满抱着惊悸、激切,以及浓浓,浓浓的渴盼,望着从库房走向她的男人。

为什么总要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刚来到她面前,半晌没有出声,一味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忘怀时间和一切的

凝视。他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她的腮帮子。

「妳好吗?」

这一声温存的询问,使得泪意涌上来,堵住约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声,却

不由自主把脸颊偎入他的手心,闭上眼睛。柔腮与掌心娓娓地厮摩,像在互诉衷曲。

「社长,您要的资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头呼叫着。

惟刚拖泥着不走,手心仍留连在她颊上。然后,他挪了脚,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

吋的拖开。最后一根指头依恋地滑过她的下巴,留下一丝温暖的余韵。

他终于转身去了。

约露靠在墙上,失去所有力气,那一波波颤意从骨子里冒上来。没有讪笑,没有轻藐,

她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待她。她在发抖,极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阵狂

热之后的一阵酷寒──一个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团混乱,再没有改变,她过不下去了。

**

惟刚在车上接到罗庸的急电,就是惟则出车祸,他一惊,险些和对面疯狂的来车撞上,

自己也出车祸。他抓稳了方向盘,质问:「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罗庸回道:「他出门时心情很好,拉着我直说晚上他会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过两个小时,我就接到电话──他现在人在耕莘急诊室。」

惟刚找了个缺口,急速倒车,连续假日的周六下午,城市里形色匆匆,涌荡着一股兴

奋骚动的气氛。

人在乐处容易生悲,惟刚想着,蕴着不祥的心情,赶到医院。罗庸人已在那儿了。惟则

是自己冲撞安全岛的,额角缝了两针,没有大碍,不过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罗庸在医院付

费领药,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轩。

车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驰。惟刚打量堂兄一两回,他额上扎一圈的绷带,靠着

椅背,双目闭得紧蹙,唇面泛着不自然的铅灰色。

「你开车一向还算小心的。」惟刚咕哝了一句。

惟则久久没有应声,惟刚以为他不理会,过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哑地迸了一句,「她

拒绝了我!」

这回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

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处可以结婚的地方,」

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

胸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

对我说了一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乱,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

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

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

得她的心一点都不乱,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

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面拚命

控制方向盘,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只鹅一样,一

路捆回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额头喘气。

他才撞了车,受

了伤,经这么一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不大放

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

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凉,然后一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

冷笑道:「这叫什么?逼退我吗?我一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

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

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

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个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

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来。他一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床丝被里的儿子,久

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

机器。可是叔父那一脸忧色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

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

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认真──」

惟刚立着,一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惟

刚,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向

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上阵就泄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

管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心一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

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肉,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点希望、

一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

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

这一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

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口

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怔。

对面一盏街灯下,停着一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色,但是倚在车门上的

一条挺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荡,双手是凉的,胸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

望,四道视线绻谴纠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

都令她颤悸。

「惟刚──」她颤声一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吞去她

的嘤咛,吮住她的双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吞没她整个人,整个心,

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

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径疯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挣扎,然后撒离嘴唇。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露抓着他的衣襟喘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露惊道,又是一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

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没事,只是皮肉伤,」惟刚赶忙说明,让她安心。「他很激动,他把我当成绊脚石,

甚至想赶我走。」

这下,约露真的僵住了,惊异且着急地看着惟刚。他把她拥紧,沉重的语气中蕴着急迫,

「我知道妳不爱他,可是妳对我总有那么一点情愫、一点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是不是,约露。,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吧?」

街灯的光落在约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泪,她的下唇抖颤着,靥上先是一阵白,然后

一阵红。她摇头哑声道:「我──我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我迷恋你迷恋得这么疯狂,这么

痴迷!八年,你能想像吗?光凭一张半毁的相片,我竟然爱你爱了八年!」

「那么跟我走,约露,」他一双大手急劲地抓住她胳膀。

「我没办法解释

为什么我对妳的感情这么强烈,我只知道妳对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见妳之前,我从没感

受过别人所谓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满足,有了妳,我总算尝到做个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觉─

─我爱妳,约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创人生,共享人生。」

浓烈的甜蜜涌进约露的心房,她却好似遭到盐酸腐蚀的骇然挣脱他,苍白着脸倒退,连

连摇头。

「不,不,不可能!你还不明白吗?你对以霏,对我家所造成的伤害,那是怎么也弥补

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够把这一切拋诸脑后,一笔勾销?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记摆在那儿,

总像个噩梦,在在提醒我,你对她的始乱终弃──」

「可是我并不是──」当下他只要把话说完,所有他为惟则背负的冤屈,顷刻就会一扫

而空。可是约露就不能无论如何的原谅他吗?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负心过,难

道他是一错就再也不能回头?

「妳说妳爱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却斤斤计较我从前的不是,妳的爱是这样偏狭、这

样封闭、这样没有容量吗?」

惟刚的一番质问却像诋毁,约露听了惊栗而心痛,她昏了头的忿然发怒,叫道:「是的,

是的,是的!如果你亲眼看见你至爱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双手曾经染满她的鲜血,

如果你的家庭从此粉碎,你就会和我一样──偏狭,封闭,没有容量。」

惟刚感到一阵矢血似的昏虚。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在他身上贴上标签,以此来排拒。

叔婶因他不是己出而弃嫌,约露则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们都不能,也无能,因为他是他

而爱他。

忽地一部夜归的车,像头冥顽刚愎的怪兽,自街的一端向他们横冲过来。

两人各自向后闪避,车去后,两人立在原点默默相望,见到的只是烟尘外,彼此暗淡的

脸。

「妳知道吗,约露?」末了,惟刚幽幽道:「在我的爱里,没有以霏,没有鲜血,没有其

他──只有妳。」

语罢,他蓦然回首,一上车即阑珊去了。

***

一周之后,方惟刚孑然离开方家同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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