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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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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

“我陪妳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不习惯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啊。”

“我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一个人。”

“可是……”

“别忘了,”她打断我的话:“你也是很少出门。”

我心头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叶梅桂说得没错,我跟她一样,都很少出门。

我甚至也跟她一样,喜欢并习惯一个人。

也许我可以找理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很多人正因为这种不熟悉,才会常出门。

因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鲜的,值得常出门去发掘与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门。

“怎么了?”

叶梅桂也停下脚步,站在我前方两公尺处,转过身面对着我。

“妳会寂寞吗?”我问。

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阵春雨过后,玫瑰开始娇媚地绽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会去找它,但它总会来找我。”

“是吗?”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来忘记它,但它一直没有把我忘记。”

我望着嘴角挂着微笑的叶梅桂,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见了,只是因为它躲起来,而不是因为它离去。”我问她:“妳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叶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状。”

叶梅桂仰起头,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触:“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样。”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转过头看着我,往后退开了三步,笑着说:“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山长什么样子,却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么模样。”

叶梅桂说得没错,从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听到她的寂寞。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但并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样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动作和语言,会让人联想到寂寞。

换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这座山的外观,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叶梅桂那座山的模样与颜色,却尽收眼底。

而在叶梅桂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皮应该等很久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后,叶梅桂便转过身,继续往前。

“嗯。”

我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却比你漂亮呀。”

我们没停下脚步,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笑容。

“夜玫瑰”〈7。3〉byjht。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样子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对我们猛摇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认不出来。

牵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变得害羞与腼腆,总是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时,举起的脚也没以前高,甚至还会发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对叶梅桂说。

“才不会。牠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妳刚剪完头发时,会不习惯上厕所吗?”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她的手机正好响起。

叶梅桂停下脚步,把小皮交给我。

“喂。”她说。

“叶小姐吗?我是……”

虽然我走到她左手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且背对着她,但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仍然隐约可以听到她手机中传来的男子声音。

“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叶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这句话吸引住,不自觉地转过身,想听听她们要说些什么。

“真的吗?”男子的声音很兴奋,还笑了几声。

“如果你不打来,我怎能告诉你千万别再打来呢?”

“……”男子似乎被这句话吓到,并没有回话。

“不要再打来了。bye-bye。”她挂上电话。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叶梅桂问我。

“没什么。我们只是同时认同小皮不习惯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说她刚骂我无聊,因为叶梅桂挂断电话的动作,让我联想到武侠电影中,侠客挥剑杀敌后收剑回鞘的姿势。

“你别紧张。”叶梅桂呵呵笑了几声:“那小子我并不认识。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两天到我公司来,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

“那妳为什么跟他说: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呢?”

“这样讲没错呀,既然知道这小子会打电话来,当然愈快了断愈好。”

听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见叶梅桂时,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实在很奇怪,有的还不认识女生就想请人吃饭;有的认识女生一段时间了,却还不肯请人吃饭。”叶梅桂边走边说。

“是啊。”我也往前走着。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经请他吃过饭,他还是不请人吃饭。”

“嗯。确实很奇怪。”

“这种男生一定很小气,对不对?”

“对。而且岂止是小气,简直是不知好歹。”

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随着她笑了几声。

“你一定不是这种男生,对吧?老鹰先生。”

我心头一惊,脚步有些踉跄,开始冒冷汗。

“嗯……这个……我会找个时间,请妳吃顿饭。”我小心翼翼地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样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样。搞不好你又要觉得我很小气了。”

“不不不。”我紧张得摇摇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自动自发的。”

“真的吗?”叶梅桂看着我:“不要勉强哦。”

“怎么会勉强呢?请妳吃饭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觉得皇恩浩荡呢。”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像是晚风吹过小皮刚剃完毛的身体呢?”

“什么意思?”

“都在发抖呀。”

“喔,那是因为兴奋。”

“是吗?”她斜着眼看我,并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会请妳吃饭的。”

叶梅桂微微一笑,从我手中接过拴住小皮的绳子,快步往前走。

进了楼下大门,走到电梯门口,字条又出现了。

“再完美的电梯,也会偶尔故障。我从来不故障,所以不是电梯。”

我看了一下,转头问叶梅桂:“吴驰仁疯了吗?”

“不是。他进步了。”

“什么?”

“这是改写自莎士比亚《理查德三世》中的句子。”她指着字条说:“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一丝怜悯。我丝毫无怜悯,所以不是野兽。”

“喔。那妳为什么说他进步?莎士比亚比较了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他以前只说电梯故障,现在却说它连电梯都不是。

这已经从见山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更无聊了。”

叶梅桂打开皮包,拿出一枝笔,递给我:“你想写什么,就写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写点东西骂吴驰仁,就会不痛快?”

“我想我已经是这栋大楼的一份子了,应该要接受这种幽默感。”

“嗯,你习惯了就好。”

叶梅桂微笑的同时,电梯的门也开了。

小皮果然不习惯牠的样子,看到镜子还会闪得远远的。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家时,牠都躲在沙发底下。

叶梅桂跟牠说了很多好话,例如小皮剪完毛后好帅哦之类的话。

不过牠似乎并不怎么相信。

“怎么办?小皮整晚都躲在沙发底下。”叶梅桂问我。

“也许等牠的毛再长出来,就不会这样了。”

“那要多久牠才会再长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会,然后说:“让我也来写点东西吧。”

我把小皮从沙发底下抱出,抓着牠的右前脚,在沙发上写字。

写完后,小皮变得很高兴,在沙发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写什么?”

叶梅桂看到小皮又开始活泼起来,很高兴地抱起牠,然后转头问我。

“红尘轮回千百遭,今世为犬却逍遥。

难得六根已清净,何必要我再长毛。“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聊。”

她虽然又骂了我一声,但声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电视中突然传出台风动态的消息,我听了几句,皱起了眉头。

“台风?东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语。

“怎么了?有台风很正常呀。”

“不,那并不正常。”我转头看着叶梅桂:“侵袭台湾的台风,通常在台湾的东南方和西南方生成。这次的台风却在东北方海面生成,这是非常罕见的。”

我想了一下,问她:“家里有手电筒或是蜡烛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电的。”

“我下楼买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如果停电,妳晚上看书就不方便了。”

“停电了还看什么书。”

“妳习惯很晚睡,万一停电了,在漫漫长夜里,妳会很无聊的。”

叶梅桂没有回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走到阳台,打开了门。

“柯志宏。”我听到她在客厅叫我。

“什么事?”我走回两步,侧着身将头探向客厅。

“谢谢你。”叶梅桂的声音很温柔:“还有……”

“嗯?”

“已经很晚了,小心点。”

虽然叶梅桂只是说了两句话,却让我觉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两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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