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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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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着她。

“妳看,牠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我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快进来。”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妳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走到我的沙发,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夜玫瑰”〈6。2〉byjht。“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到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让牠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瓦斯炉烧水,站在厨房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牠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有说喔,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妳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瓦斯,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袪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啰?”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牠,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妳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妳。”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下小皮,轻轻将牠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的脸一松,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妳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妳说的啊,妳说妳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小气。我当然是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式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叶梅桂与学姐之间的联想,因为这种联想,很像将你油倒入咖啡里,于是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但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漩涡便会无限扩张,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启动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是大方而得体,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过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他,牠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妳把我想象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妳。”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妳叫我起床并载我去捷运站,我很感激。谢谢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妳迟到,应该也要跟妳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妳担心。对不起三次。”

“妳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妳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嘛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啰?”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因此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相关。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站起身。

“夜玫瑰”〈6。3〉byjht。“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致于不管飞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结果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并未打亮。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摆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柜,我还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青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内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捷运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捷运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机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妳平常不是十点就带牠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机车座垫,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沿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再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上一张字条:“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的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下,改口说:“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话。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牠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等我们分别在沙发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妳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妳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不过话说回来,妳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走。”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我愣了一下,因此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捷运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牠的体力很好,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牠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机车上的。”

“喔。妳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妳。”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还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着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复到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着:“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牠的前脚:“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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