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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棉花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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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奶奶个!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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