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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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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堂是个不吃打的家伙,铐子将双手铐在了屋柱上,才一顿拳打脚踢,他就呼娘叫爷地招了,说人是他打的。www.xiaoxiaocom.com问还有谁?回答一个是铁匠铺的成三,一个是跛子春有。当下把成三铐来,却是死活不招,成三出示证人,昨晚上他给北蝎子夹村的姓牛人家打扒钉,打了十三副,姓牛的一直守到后半夜。姓牛的担保,领了成三走了。铐春有的时候,春有和老婆正在家吵架,原来鸡都叫了,春有还没有回家,她老婆猜疑,径直到寡妇重桂家去,春有果然和重桂坐了喝酒,老婆破口大骂,重桂脸上过不去,当然说:“春有,我不跟你老婆闹,我还嫌掉价哩!可你一个男人家,你喝了我的酒就这样让她羞辱我?!”春有就上去搧了老婆一巴掌,揪了头发拉了回去。老婆回到家,吵闹了后半夜,又闹了一早上,寻死觅活说春有和野婆娘要害死她!派出所人一看,也不追究春有了。回来见晨堂双手还铐在柱子上,叫喊着他要尿呀,姓丁的警察端一盆水照头泼去,骂道:“你还尿呀?现在尿吧,反正全湿了,你尿吧!”晨堂就哭起来:“我都交待了,你们还这样待我?”警察说:“你交待什么了,你瞎狗乱咬!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你再交待,打人的到底是谁,是怎么打的?”晨堂说:“我要喝酒哩!”警察说:“喝酒?”犯了罪还要喝酒,警察看了看他,脱下鞋用鞋底搧了他的嘴。晨堂说:“给我酒喝我才说哩。”警察给所长汇报了,所长提了半瓶酒来,往晨堂口里灌,晨堂说:“打人的不是成三和春有,是锁娃和平仁,我们去打麻将了,打到半夜,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你知道,高老庄人原本见不得白云湫,白云湫威胁高老庄,白云寨却和白云湫近,他们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迷胡叔就砍杀过白云湫的人,蔡老黑也是钉死过白云寨的那个医生……”所长说:“我听你讲村史吗?!”晨堂说:“……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我们骂白云寨人是白眼狼,白云寨人都是三白眼的,我们说:白眼狼,你在高老庄饭锅里搅什么勺,你也想吃哩,你吃不吃‘棰子’?!他们骂:高老庄,水朝西,家家婆娘都卖屄!我们就拉了进来打,是我用脚踢来,是平仁拿的搭柱打的,平仁力气大,就把搭柱也打断了。”警察说:“高晨堂呀高晨堂,你嘴里就是没实话!你再好好想吧,几时真正想交待了,你喊一声。”就把铐子铐在了窗棂上,正好让晨堂脚尖踮起了胳膊才不疼,就出去把办公室门反锁了。子路去的时候,所长热情招呼了他,把他带去的酒当场启盖来喝,说:“教授,你给我拿什么酒?拿来了就算我的,我来招待你!”两人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子路就问起晨堂的案子,又将晨堂婆娘的话说了一遍,所长说:“人可能不是晨堂打的,白云寨的人说是在野外挨的打,晨堂交待却是在家里打的,他这人急了胡咬的,要是在战争年代,他是个叛徒哩!”子路说:“不是他打的人,那就……”所长说:“子路来说情了,我能不给脸面吗,那就放了吧。”一块出来去办公室放人,晨堂见是子路,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却说:“我说不是我打的,怎么样,不是我打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打人用得着我去亲自打?”子路说:“好啦好啦,人不是你打的就是了,孩子和他娘在家哭得一团糟哩!”晨堂说:“哭什么,我是蹲了大牢啦?!”

子路领着晨堂回来,高老庄的人几乎全集中在村口的土场上,他们在那里等待着消息,晨堂一见村人,就高声叫骂哪个狗日的把人打了,害得派出所的人打我哩!白云寨的人再来了,我真的要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也消消我的气!秃子叔说:“晨堂你吃苦啦?”晨堂说:“他派出所人打我哩,可他也得给我喝酒,他妈的,咱在家也喝不上‘五粮液’哩!”人群里就有蔡老黑和鹿茂走过来察看晨堂手腕子上的伤,晨堂却让他们闻闻他口里的酒气,蔡老黑说:“是喝酒了,是喝酒了。兄弟,咱最好是不喝他们的酒,要喝你到我家去喝!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哩,要打白云寨人的话不要在嘴上说,今早白云寨十几个人去了镇政府,叫喊着要严惩凶手的。”晨堂说:“凶手是谁,他派出所总不能把高老庄所有人都铐起来吧?”蔡老黑说:“这怪谁呀,就算是高老庄的人打了白云寨的人,还不是为了多卖些木头?等地板厂再这么办下去,高老庄的树砍完了,白云寨的树也砍完了,一切就都安闲了。”旁边人说:“老黑,你都算头面人物哩,你也说这种话?!地板厂在高老庄地界上,要卖木头当然先高老庄嘛,白云寨一掺和,那四周深山远沟的人都拥来,木头的价格就更低贱了,那咱赚几个钱?!”蔡老黑说:“这倒说得有道理……”抬头见子路,却说:“子路见识广,你说说。”子路悄声说:“老黑,我可看见了昨日打人的人哩。”蔡老黑死死盯着子路的眼睛,突然说:“子路,你可是高老庄人民的儿子!”子路就笑起来,提高声音对村人说:“我不了解情况,顺善呢,顺善是支书……”一句话未落,迷胡叔就骂了:“顺善是贼哩,两口子都是贼!他偷了我的粮食……”蔡老黑说“那是你们家窝的事。”迷胡叔说:“村里先前要盖公房,公房没盖起来,那从太阳坡砍的四间房的木头呢?这也是家窝事?!顺善狗日的偷了,贪了!”迷胡叔的话不足信,他骂他的,可迷胡叔提到了盖公房的木头,却有人叫道:“疯子嘴里有真言,咱盖公房的木头真的都到哪儿去了?!”便议论纷纷。

土场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饭后石头在院子里又画起了画,她没事坐在一边看那飞檐走壁柏,听得哪儿有了啪儿啪儿声,抬头见是掌大的粉蝶忽闪忽闪在院墙头上飞,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贴在樱桃树上。这一瞬间,西夏觉得蛮有了诗意,西夏是读过《庄子》的,于是说:“石头石头,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谁吗?”石头没有回答她,似乎对她的提问很反感,自个儿手撑着地一跃一跃回屋去。西夏登时无聊,一个人走出院子,在巷道里看一只鸡湿爪在地上走出一行个字来,一边看一边想人生的尴尬,她是高个子却偏偏嫁给了子路小个子,一当上新娘就同时是后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头亲近,石头竟与她难以沟通,这种障碍将会永远存在吗?前巷的一个小孩才从屋檐的瓦洞里掏了一只小鸟,瞧见了西夏就让看稀罕。小鸟小得还站不起身子,白嘴黄爪,十分可爱,接过来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讨要了,要送回去给石头,遂听见旁边的院子里有了奇怪的响动,趴在那院墙的一个豁口处,瞧着了那户人家在为驴配种的。一头母驴乖巧地立在那里,一头公驴就数次往上扑,扑一次没成功,扑一次没成功,母驴被压趴了两次,两次被主人又打起来,牵着长长绳索的公驴主人就破口骂人。又是一个吆喝,公驴再扑上去,母驴没有趴下,却摆动了身子,公驴铁棍一般的长鞭就撞倒了母驴的主人。又一次重来,扑上去了,公驴的主人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长鞭去帮忙,放进了该放进的部位,双手就沾满了黏糊糊的液水,说:“中!”西夏也说了一声:“中!”在公驴每扑一次的时候,西夏就不自觉地为公驴用劲,一用劲,双手就握起来,当终于扑上去,她说了一声“中!”身子一松,小鸟从手里掉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拿了小鸟,忙捡起来,小鸟已被握死了。院子里的人听见墙头上有人也说“中!”瞧见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没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干硬成的坎儿,咯拐一下,脚便趾了。

跃了一下并不觉得十分疼,回到家里,自己的脸还羞得通红。见石头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边赶着蚊子,一边看石头新画的画,不觉哎地一声,心惊肉跳。这是一幅极复杂的画,由高往下乱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组人物,六组人物又构成了一个整体。西夏在博物馆曾经见过民间的木刻阴曹地府画,那是阳间的人站在阴府的大门口,门口写着“为何到此”,入门了,有牛头马面无常,阎罗坐堂,堂上一匾,又写了“你认识我吗”,然后是来人如何被刻眼,被剥皮,上刀山,下油锅,群犬分尸,石磨搅磨。而石头的这张画里似乎也是人在受尽着各种酷刑,或是人被缚在木柱上,将一只脚固定在凳子上,让一只羊舔脚心,被缚者痒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着绣有花朵的长裤,裤裆里放进了一只猫,猫在乱抓乱咬飞或是用打气筒从屁眼打气,人肚子膨胀如鼓。或是人从一玻璃状的长箱中往过走,箱盖上掏出无数的洞,个子高者头一露出,旁边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头剪掉。或是用绳子缝人的口。孩子怎么会想到画这种画呢?西夏突然间害怕起来,她端详着石头睡熟的面容,双目圆大,又距离分开,头颅长而扁,额角凸起,而耳朵明显高出眉目,且尖耸如小兽耳。西夏猜不来这形象表示着什么,却暗想双腿瘫痪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忽然想到数年前一面相师在博物馆门口为人看相,说过人的形象若像什么动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么动物或植物托变的,便又看石头,她看不出孩子像什么,却脑子里倏忽闪现了菊娃是一只鸡变的,晨堂是狗变的,蔡老黑是一只虎,庆来是牛,鹿茂是猫,顺善是蛇,苏红是狐狸,晨堂的媳妇是兔,南驴伯就是个驴子,而子路呢,子路绝对是猪,那个厂长王文龙则就像忽隐忽现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龙了。西夏不是个命相家,但她为她的一时奇思妙想而兴奋起来,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子路,子路还在土场上没有回来,而娘却回来了,脚疼得难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脱了鞋袜用磁片割脚上的茧甲。娘的脚是早年缠过了的,但并没有缠好,半大不小,脚趾变过来又鼓出一块大疙瘩,左右脚心就有了铜钱大的一块硬茧。她抱了一只脚在怀里,一边割一边嘴里吹气,西夏立即觉得娘那样子像个猴子,但她不敢对娘说,只是嘿嘿笑。

娘说:“西夏你笑啥,笑你娘这脚吗?多亏我嫁到高老庄的时候世道已经变了,要不这么难看的脚,嫁不出去哩!”西夏说:“听子路说骥林的爹长得最丑,骥林的娘脚那么小的怎么就嫁给了他?”娘说:“你那婶子人样稀。”西夏说:“稀?噢,是长得漂亮?”娘说:“我尽说土话,她年轻时好看得出了名,骥林爹那时家里殷实,给她娘家了三担麦,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么多东西能不同意婚事?相亲的那天,新郎人样走不到人面前去,还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来入洞房,发现人变了,已经来不及了。世上事就是这样,鲜花往往插在牛粪上,俊汉子骑的是跛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说下去,娘却咯咯咯地笑,说:“这鬼媳妇,在旧社会该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丑,浓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汉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从门里要跑出来抱娘,刚一跨出门槛,突然脚不敢挨地,扑地就倒了。这一倒,娘过来扶,见脚脖已肿得如面包,再也扶不起来。

镇卫生所是没有好仪器,也没好医生,娘请了蔡老先生来看西夏的伤,蔡老先生捏了捏,说是并没裂着骨头,要好却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对子路说:“石头能预感灾难哩!”子路说:“你一回来倒比我还神神道道了?!”西夏说:“他前几天就画了一张画,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现在就应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画了一张,才恐怖吓人哩,那又不知预示了什么灾难?”子路说:“这不是石头把你画得伤了腿,你原本办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诉西夏,在山里走路脚一定要抬高,山里路不平,石头多,即使不跷了脚也要踢破脚趾头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惯子路的走势,总低着头,双臂弯屈,微微外撇的脚抬得老高老高,原来是从小养成了习惯!躺在炕上不能动,就召唤着石头能坐过来画画,石头不愿过来,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头就画了一张画,画的上方是七颗星星,七颗星星又都连起来,西夏说:“这是啥?”石头说“天。”西夏说:“呀,是七斗星!子路你瞧瞧,谁把天这么画的!石头,你怎么知道天上有七斗星?”石头没有理,又画下方是一条鱼。西夏说:“鱼?”石头说:“是地。”西夏说:“地上的鱼是在水里呀?!”石头说:“这都是水。”西夏说:“都是水?这是什么意思?”子路说:“小孩子画画,哪有那么多意思?”西夏不再追问了,伸手抚摸石头的脑袋,但石头绝不让她抚摸,子路解释石头最怕奶奶给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这孩子可能神经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说剪头发石头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难以理解了。

西夏呆在土炕上不能下来,子路又总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将,石头自然是不肯来陪她,她就急得疯了一般,让娘在家里找书来看,但楼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当年学习过的语文和数理化课本,再无别的书籍。这日晌午,来正家来了几位亲戚,一时没了米面。来正的媳妇就拿了盆子来借麦面,娘当下取了升子,从瓮里舀面盛在升里,然后抓了面一点一点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里的面高出如一个塔形,方倒到盆子里。西夏觉得这种量法有意思,问为什么不用秤来称?来正的媳妇说:“人经几辈传下来的法儿呣。城里姊妹,脚还没好吗?子路是有钱的,他也舍不得给你抓些药?”西夏说:“你子路兄弟吝啬呀!”娘就说:“素素,子路不吝啬,我怕我吝啬哩!”来正媳妇却咯儿咯儿地笑,说:“你这是要作贱我哩么!”西夏问笑什么,娘告诉说,前年,来正害了病,抓了五付中药,最后一付熬了喝过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柜盖上。来正的媳妇见了,心想,药是掏钱买来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里大小有谁吃剩下的饭,都不让倒去喂猪喂鸡,一定要吃进自己肚里的,于是也把那半碗药汤喝了。没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差点没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气,来正媳妇说:“你笑话我了?!在家呆闷了,你让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没你家干净,但猪儿狗儿的倒比你家热闹。”西夏说:“这倒好哩,你家有没有什么书?”来正媳妇说:“有的,娃们有书。”西夏说:“不是学生课本,别的书。”来正媳妇想了想,说:“是还有一本书,砖头厚的,孩子他爷在的时候,珍贵得要命,一直放在屋里的担子上。”西夏来了兴趣,当下从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谢酬了送她,并催娘能去把那书借来看看。来正媳妇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给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像话吧”,撩起衣襟,装在里边的布兜里。

娘陪来正媳妇端了麦面出去,约摸半个小时回来,果然拿了一本书。娘说:“借书看一看,你就给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书,原来是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书脊,一打开就散了页。娘问:“这是啥书,让老鼠咬成这样?”西夏说:“是本珍贵的书。”娘说:“老鼠都知道这书珍贵,来正就把这书弄得这么脏!?”西夏说:“娘这话说得好,来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却不想读这本书,她兴趣的是在字典里另夹着一个薄册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谱。家谱最早记载着高家为宋时开封高家的第二个儿子高中仁举家迁徙到陕西西府,高中仁五个儿子,第四个儿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愤然出走,又迁居于汉水北岸旬阳。高世德在旬阳衍息了子孙五代,其子高程先后任陕南商州府参将,华州府总兵,因平复流寇有功,被浩授为“武显将军”,其子其孙承袭世职任参将。到高程孙辈四人,却相互争斗,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谋杀了高衍,老四高仰连夜携妻儿逃至西流河稷甲岭,然后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庄人。西夏看到此,哑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象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其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浩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惟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某某某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某某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某某某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某某某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某某某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某某某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某某某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某某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某某某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某某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xx,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某某某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某某某日天上落雨,竟有鱼。某某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某某某日樱甲岭一山洞出水,雾厂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漱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惟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趾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趾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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