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繁体版 简体版
努努书坊 > > 第四章

第四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我叫一声“琉璃”。

她微微停住脚步。

“琉璃。”我再叫她一声,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就淌了下来,我是不哭的,她应该知道,我是不哭的。

琉璃转过头来,马上掏出手绢,递在我手中。我拿着她小小的手帕,看见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图案,我心一难过,更是眼泪流个不停。她还是孩子,我凭什么说那天那种话?她用的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

她把我拉在一个角落,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出声,只是淌眼泪,心中只是悔恨。

“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怎么可以当街哭?这么多同学看着我们。”

我一直低着头。

琉璃说:“其实……你只要打一个电话来,我是很明白的,我不会怪你。”

我抬起头,“我想回家。”

“回家?”琉璃一时不领会,“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功课很重要呢。”

“不是现在回家,是回我原来的那个家,我父亲的家。”

琉璃呆住了。上课铃在这时候猛地响起来。她说:“我们上课去,放学再说。”

我与她走到课室坐下,老师第一件事就是发卷子。分数最高的卷子发在第一,上次测验我根本魂飞魄散,这次久久轮不到我,卷子转至我手中时,老师抬头看我一眼,我不出声。

琉璃也看我一眼,我还是不出声,我低头看卷子上的分数。是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能住妈妈那里,那里不属于我,我去得太迟了,即使隔五十年,我还是个客人。在父亲家里,我是一分子。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课。

我摸着卷子,一下一下的,老师接下去的课,我一句没听进去。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我的妈妈,她与我原来是两个人呢,我们完全是两个人呢,自我脱离她的子宫以后,我是我,她是她了。下课时我茫然坐在课室里,同学们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过来,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说:“这种分数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为你略有闪失,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她的语气那么断然,决定别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还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为什么她的语气跟我的妈妈一样?是不是所有能干的女人都一样?是不是所有聪明的女人都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说:“不要怕,我们一起想个办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渐渐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渐渐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聪明能干的女人。

为什么琉璃不再天真活泼了?为什么?琉璃怎么一点不像少女?她才十七岁呀。十七岁,她怎么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骚了?不再打网球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专心一意要训练我成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只要她恢复以前的姿态,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声说:“不要这样,不要怕。”

她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她的口气不是这样的,她的口气还是命令式的。

我没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爱的两个女人都有这么强的压逼力,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念我的老家,那个破旧的、没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每个人糊里糊涂,不知为什么生下来,不知为什么活在那里,终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点反悔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我的继母,她叨着香烟,穿着充满汗渍的羊毛衫,缩水呢裤子,破拖鞋,怡然地熨着衣服,那姿态非常悠然,像庄子的鱼,谁也不知道她乐不乐。我以前以为她不快乐,但是现在谁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亲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买的,牙膏挤完了,如果还不见有新的,就用食盐,如果习惯了,并不见得有什么大分别。我属于那种生活,我不见得快乐,但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悲伤,我习惯了。

一条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贵,但如果我不快乐,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我的母亲并不爱我,她甚至不认识我,毕竟是十六年前发生的事了,她怎么会记得?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我微弱地对琉璃说:“我要回父亲那里。”

她吃惊地说:“不行!这怎么可能?那个地方,床单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没有洗衣机,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着,手指冻得像胡萝卜,那个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闭上眼睛。

“你慢慢会喜欢你母亲的家,开头那几天你不是顶开心吗?我相信是你与她吵嘴了,是不是?别孩子气,小小的事情怎么可以影响大局?”

“不,琉璃,不是这样的。”

“今天我与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亲其实不喜欢我们。”

琉璃一怔,随即说:“我不管,她是你的母亲!”

“那是对的,但是她不爱我。”

“你父亲也不爱你。”琉璃说。

“是的,没有人爱我。”我平静地说,“他们的婚姻短暂而无奈,分手又早,哪儿有时间来爱我,我早该弄明白了。”

琉璃说:“但是你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大的人不该斤斤计较父母的爱,人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你说得这么对!”我马上表示赞同。

我心里的事她是不会知道的。回到妈妈那里去?就像她那优雅的客厅当中放了一只垃圾桶,她甚至于还要结婚呢,有我在难道还叫我花童?回到父亲那里……父亲。比起妈妈他再努力也还是一无是处,所以他放弃了。母亲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强烈的上进心,组织能力又这么强,她其实像一条牛一般强壮固执,我拿什么去比她?我们两父子,活了也是白活。

放学我与琉璃去找张阿姨。

琉璃比以前是沉默得多了,她坐在我旁边,这个忠心为我的女孩子,却不明自我的处境,我的心意,究竟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明白另外一个人?

张阿姨的家如旧,一尘不染,调子素净,她坐在我们对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说:“一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为你母亲增加麻烦?”

我像一个饥渴慕道的人问智者:“我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张阿姨说:“你是不会明白她的境界的,她是与众不同的女人,然而她也是个女人。”

答案像谜底一样。

“我……想回父亲的家。”我终于说。

“你无法与她相处吗?抑或你要求太高?她是不会像一般母亲的,你要明白。”

“我不能够高攀她。”我说,“我的功课退步了。”

“谁能够为你解答这种难题呢?你的母亲,她从来不曾怨过任何人,你给她的麻烦,她默然承受,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只做过一件错事,她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来,又多一个不快乐的人。”

我呆呆地坐着,琉璃也不出声。

我说:“我并不知道……她不爱我。”

“她有爱你的必要吗?许多人并不相爱,却可以相处一辈子,爱是非常容易令人厌倦的。”张阿姨站起来送客。她并不爱我们,却也对我们厌倦了。

我与琉璃第一次来的时候,充满了多大的希望,母亲我是找到了,不都说母亲代表爱吗?我的美丽的母亲却不是如此。我要求太高了。

琉璃问我:“现在又往哪里去?”

“回父亲家去。”

“你别这样子,那里是去不得的。”

“也应该去看看了,一个多月没去了呢。”

琉璃不出声,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着我,这就是爱。

父亲的家还是一样,他们把那几张旧沙发搬过位置了。空出来的砖地特别的白。屋子里那么多人,谁也没想过要把地板洗一洗,他们一向不庸人自扰,永远不自寻麻烦。父亲还在睡觉,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钱,继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给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气为我收敛着,但是习惯上却改不了,她把杯子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要喝的意思。

过了很久她说:“既然两个地方都没有爱,为什么不选择那舒服一点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边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都是脏脏的,白衬衫变成灰衬衫,头发该理的全没理,皮鞋没擦过,毛衣都掉了线,全体都是这么邋遢,我看着他们,没话好说,他们看着我,也没话好说。

琉璃恐惧地看着他们,然后渐渐靠近我坐。我旧日的床铺已经破掉了,这里还有可以留下来的地方吗?没有了。

我与琉璃说:“走吧。”

琉璃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我看看我身上,穿着母亲买给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这样潇洒自若,我还能回来这里?太迟了。

父亲忽然之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咳了两声,迷迷糊糊地走出来,谁也没对他加以注意,他脚上穿着一双塑胶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香烟盒子都是空的,他摸来摸去。

父亲也会几样事,肚子饿懂得吃,填饱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计较。香烟要抽,劣酒要喝,一张开嘴,一阵口气,他的笑脸永远像哭脸,黑而且瘦。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明白当年他是怎么把母亲拐上手的。或者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或者那个时候母亲简直鬼迷心窍。

“走吧,”我再说一次。

但是父亲已经看见我了,他伸手来抓我的手臂,没碰到我,却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开他,我又气他,又气琉璃。

他问:“你还好吧?你母亲是很有办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样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着琉璃马上开门走。

“那么到我家去吃饭,你需要冷静一下。”她说。

我此刻的确需要一个替我出主意的人,于是我跟着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没有展出这么开心的微笑了。女人们还是容易满足的,我忽然想起张阿姨的话,她说妈妈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还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亲一见到她就唠叨,“唉你这个女孩子,越来越叫人担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放学也不回家,肚子饿不饿?一条裙子脏了也不换……”

琉璃向我无可奈何地笑。

我有两个母亲,她们皆不屑为我烦恼。我有太多的自由与选择,但是我此刻羡慕琉璃。

吃饭的时候她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还吃了两碗饭。

琉璃说:“以后温习及做功课,上我家来。”

我点点头。

“现在回妈妈家去,不要闹意气,不要与环境作对,人总要顺着命运,你的运气已经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点点头。

琉璃仿佛是我第三个妈妈。

我在十一点半告辞,等公路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千次,我要从头开始,我要从头开始,我还有一年的课程,我要从头开始,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这是条惟一的路,走得来也要走,走不来也要学着走。

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亲的任何闲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们得礼礼貌貌客客气气,我把我自己……当一个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应该这么想才对。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锁匙开门,客厅是暗的,电暖炉发着呼呼声,妈妈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暖,我走过沙发,怔住了。他们躺在沙发上。妈妈与一个外国人,他们躺在沙发上,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灯掣,我开亮了灯。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