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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谁解男儿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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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一步步前行,忽然一个踉跄,额头的汗水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汗衫子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

“六——”得富刚要喊,就被六哥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别嚷嚷,那家伙听见又扣我工钱。

“你他妈疯了,两袋三百斤你也敢抗!”得富咬着牙说。

“没事……”六哥扔下了盐袋,神情忽然变得很轻松:“我回去歇歇,你们替我顶一下。”

“别动,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得富说着就要去掀六哥的衣裳,“明天别过来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

“放心,我明天不会过来了……”六哥轻轻巧巧拦住了得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得富盯着他的背影,鲜血已经将整个后背染得通红,顺着腰带、大腿不停地向下淌……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表情,一种奇特的、讥诮的神情。

“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看见的……再也不会来了。”六哥轻轻地对自己说,伤口迸裂的一瞬,大量的盐末揉了进去,那种疼痛,简直让人疯狂。

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和肌肉的颤抖,一闪身,走进了胡同口一个掌秤的杂院里。四下无人,他忽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马槽边的石桩轻轻转动了两圈,他走回那棵大槐树下,拨开浮土,露出一个圆环,又轻轻转了一圈圆环,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底下的锁孔。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里转了两圈,然后将石板复位,掩好了浮土。这才回到马槽旁,又一次转动了石柱,硕大的食槽移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暗道,即使是火鹰亲自来到,也未必进得来。

走下地道,就看见一个熬药的男子站起身来,惊恐地盯着他,喊道:“京堂主……你?”

那个码头边抗包的苦力,果然就是京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闻了闻小小药炉,开口道:“这是附近三府所有的货?”

“是,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去南方运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道:“堂主……你的伤?”

“不碍事。”京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那男子忽然跪了下来:“堂主,我跟你到今天,你还信不过我么?你背后的伤,就让属下看看吧——你若是信不过我,把我老婆孩子先抓来也成。”

京冥目光一瞬,僵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地上忠心的死士,语调里多了几分凄楚:“世常,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几个……怪我,怪我,我这十多年,再也不敢让别人站在我的背后了……”他的牙关微微颤抖着,似乎什么往事在冲击着记忆的玄关,却终于勉强笑了笑,脱下了衣衫。

那男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后背还是十日前被炮火打入的铁砂子,所有的伤口全都裂开,黑色的铁砂子嵌在皮肤中,已经有部分开始化脓。

“挑出来!”京冥甩手扔给他一把刀,眉头也不皱一下,伏在床上。

那男子也不多话,一粒粒将铁砂子旋了出来,连同败肉,京冥的后背显然不止这些伤口,陈年的旧伤依旧历历在目,暗红的疤痕,一道道从肩头拉向后腰。

“这些……都是谁下的手?”活人的血肉在手下削割,虽然宋世常自己也是条硬汉子,手居然都有些软了。

京冥没有回答,他不是神仙,过多的失血让他开始眩晕——又是一次受伤而已,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怀疑,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道伤口,母亲生了自己下来,是不是就是为了一次一次捱过半生半死的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了的那一天为止?

那些,是他五岁那年捱下的第一次鞭打,一个操着记忆中最恐怖的深沉口音的男子说:“这不是什么圣女,这是个男孩,这是野种!”

终于,止血的药膏敷满了后背,宋世常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已经满头是汗。

“我今天见到帮主了”,京冥轻轻闭了闭眼:“苍天有眼,她没事。”

“哦?”宋世常大喜过望:“堂主怎么不请帮主过来?”

京冥摇了摇头:“收拾起铁肩帮众部的任务,只能先让她一个人挑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宋世常脸色也渐渐凝重:“你是说,查清楚谁是背后出卖我们的人?”

“不错,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京冥抓起刚刚炼好的大烟膏,扔进药炉里,静静回答:“就凭右手,他绝对没那个本事可以直捣我扬州三个分舵。铁肩帮的部署,一定有人告诉了他。”

“堂主怀疑什么人?”宋世常问道。

“我怀疑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京冥又向炉火扔了一撮药粉,火焰顿时变成一片青碧。他笑了笑:“我唯一的资本,就是这里——杜镕钧那小子很聪明,那天他胡扯出‘天网’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青色的火焰映着石壁,屋内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药炉,以及堆积成小山的药物。药粉燃烧的奇异滋滋声,让室内的空气愈加诡异起来。

“只有他,铁肩帮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澜沧和我,只有他……只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京冥轻轻合了眼,三年前,他一手组建了“天网”,做为六道堂的一条暗线,这样一来,铁肩帮的地下组织是六道堂,六道堂外,又别有洞天。他挑选了一群死士,每处据点都精心埋下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三年前,他第一次开始冒冷汗,铁肩帮偌大的基业竟然都被一只手牢牢控制着,而对于那只手,他一无所知。“天网”的组建是一个直觉的产物——他不喜欢被控制,更不喜欢让潜在的压力推着铁肩帮向前——如果铁肩帮只需要一个绝对的领导人,那只能是霍澜沧,不允许有别人。

炉火已经由淡绿转成惨碧,变成纯白的那一瞬,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时刻——那是一杯最纯的毒酒,用生命炼成。

“堂主,属下斗胆问一句……”宋世常忽然开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需要知道。”京冥微微阖了双眼,调理着内息。

“堂主不说我也清楚,是轮回散么?”宋世常眼里闪着几丝极大的战栗:“堂主,传说中轮回散只能服用三次,你……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做药了吧?”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京冥的语气平和沉稳,觑不见心中的一丝悲喜,他轻轻闭着眼睛,生怕睁开眼会暴露内心的惶恐。轮回散,吃到第三回的唯一结果,只能是重入轮回,这种来自天竺的神奇药剂,足可以给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三次生命,只不过这三次生命,都是在预支自己的未来罢了。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将全部的生命力和热力汇聚在一炉凝碧的药粉上——若是不动用这一炉药,他还在再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不会超过十五年的,上一次大江畔的服药,已经折损了他足足三十年的寿数——那已经是第二次,他吞下药丸的时候,心中已经什么也不在乎。

“堂主……倘若再遇见什么不测,让属下等——”宋世常忽然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

“替死吗?”京冥微微睁开眼,曾几何时,他像大多数江湖杀手的头目一样,将死士定义在生命的不对等交换上,但是今天,他不禁开始考虑,如果说六道堂的兄弟们是为了锄奸而赴死,那么天网的弟子们究竟是为什么把生命放在他的手上——“世常,你的命和我一样值钱,或者说,我的命和你一样不值钱,你明白么?”

宋世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堂主,属下跟从堂主多年,这条命早就是堂主所有的了。属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严贼倒台之日,堂主和帮主可以终成美眷,逍遥度日——”

“终、成、美、眷?”京冥的嘴角斜斜挑起一丝悲哀,“那么,你知道我的最大心愿是什么?”

“什么?”宋世常一愣,若是说京冥的心愿不在霍澜沧身上,当真是打死他都不信。

“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不要死在她眼前。”京冥霍然站起:“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澜沧回忆起我的时候,可以稍微开心一点——”

他忽然伸手,将剩下的罂粟粉一起掷入炉中,炉火忽然毕剥一响,转成了惨白。

京冥左手伸出,指尖滴下三滴鲜血,炉中滋滋响了几声,十余粒淡绿色的药丸在白烟中乍现。

这小小的药丸,集合了数十个州府的全部生熟烟膏存货,京冥一粒一粒拈入随身的玉瓶里,笑了笑:“苍天一定是听见我的心愿,世常,你看,药成了。”

京冥的笑容尚未隐去,忽的一掌斜劈,小小的丹炉当即裂成数块——无论有多么的珍贵,今生的最后一炉轮回散也已经炼就,要这个丹炉,还有何用?

“召集天网的兄弟们,我们马上开始行动。”京冥大步走了出去,也不管背后的皮肉几乎被生生剜下一层,伤痛于他,似乎没有多大困扰,胸中扯不开的绝望死死纠缠着这个年轻人残留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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