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此时正值隆冬,寒风肆虐地侵袭着横店影城,不远处的山峰林木上覆盖了层厚重的雪,鼻息间尽是冷气,冻得人发疼。
江月停此时裹着件及至小腿的黑色羽绒服,将整张脸缩在拉高的衣领里面,弓着腰环抱住自己,不断吞吐气息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助理小圆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捧着灌满热水的保温杯,“小停姐,来,抱上先暖暖手。”
江月停接过来,然后把从下场就攥在手心的暖宝宝塞到小圆手里,颇有些无奈道:“傻吧你,我还不知道要拍多久,自己钻屋里面暖和去。”
小圆摇头,冷归冷,但比起面对屋里那群踩高捧低的人来说,还是外面更让人舒服。
江月停知道,却无可奈何。
正想说些什么,导演又举着喇叭叫她过去继续拍。
小圆心疼的抽抽鼻子:“都欺负你,寒冬腊月的不让人穿保暖衣,两件戏服还没我秋衣厚。”
江月停急匆匆地要脱羽绒服,莞尔道:“大家都这样嘛,没事,再说今天是最后一场戏了,等回酒店暖暖就好啦。”
小圆手忙脚乱地往江月停小腹处重新贴了个暖宝宝,江月停来不及阻止,那边又有人在不耐烦的催她。
今年横店的雪下得极大,白皑皑的雪花凝结在古色古香的砖瓦檐廊上,镜头里拍出来氛围感着实喜人。
拍戏讲究天气,天气好呈现出来的效果画面也好,有时候为了一个景整个剧组都要耗在这儿。
女主角是当红小花梁嘉舒,女团C位出道,粉丝惊人。从剧开拍起便有很多代拍无孔不入地流出花絮,昨天拍水下戏粉丝直呼心疼,今天吊威亚称赞敬业......
但其实,冬天泡水,长时间吊威亚的磨人戏份都是江月停替上去拍的。
她进组的时候不是替身,是正儿八经的角色。
在最后一场试镜中,在房间练习无数回的她信心满满地上场。
可导演没给回复,转而起身去迎被一圈人簇拥着进来试镜的梁嘉舒,压根没想起来她还在里面。
以至于她能听到旁边工作人员的根本算不上低声的话。
有人惊奇地指着她,跟旁边的人说她长得有点像梁嘉舒,猜测可能不会被选上,想来剧方也怕剧播后被人追着骂吃相难看。
江月停默默揪着衣摆,神色淡淡。说不上是失落,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有希望能进组,却又是一场空。
说是试镜,实则只是走个过场。梁嘉舒早就被定下出演女主角。
她挑了段剧本里不痛不痒的对话演绎,结束后很多人为梁嘉舒递纸擦泪,给她披上外衣哄着说很棒。
无功无过,江月停当时想。
她在角落里,转头向外走,却冷不丁被人叫住。
梁嘉舒走近她,笑意盈盈地问导演:“宁导,她试的哪个角色呀?”
导演愣了一瞬,答道:“小丫鬟青绿。”
梁嘉舒闻言点点头,又歪着脑袋打量她。然后作恍然状态,声音甜得腻人,“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你长得好像我呀。”
话落,导演顿觉额上突突地跳,深知她来头不小,只能讪笑着找补:“我们还是比较看重演技方面——”
梁嘉舒却打断导演的话,硬拉着江月停走到导演面前,献宝似的提议说:“导演,你看她适不适合当我的替身呀?我认真读过剧本,青绿会在沈莺妤逃难时装扮成她,我觉得她就很适合呀。”
一锤定音,江月停没有拒绝的理由。
何况,结果都是一样的,至少她拿到了青绿一角。
却也成为了梁嘉舒的替身。
可是江月停没有想到,戏已经快拍完了,却还是处处被人挑刺。
梁嘉舒指着她小腹处映出来的方形阴影,不赞同的说:“演员最重要的是就是能让观众们有沉浸其中,你贴着暖宝宝不会让观众出戏吗?”
江月停想解释两句,但梁嘉舒一直揪着出戏,不能吃苦等话语搅,所有工作人员都望着她们俩。
实际上这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但江月停仍觉得难堪。
她听见了摄影大哥们烦躁的“啧”声,瞥见了导演不耐的眼神,还有梁嘉舒自诩前辈高高在上的目光。
她拽下还未散发热气的暖宝宝,垂着眼睫,低声地说:“对不起,是我没想到这个层面。”
寒冬的风吹落一地的雪,吱嘎踩在上面时让江月停觉得心脏也被冷气裹挟,一寸寸绞紧到无法喘息。
小圆被人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后悔自己好心办坏事。
剧组每天都会上演数不清的争闹,所有人更愿意充当看客,当火没燎到自己身上时,近在眼前之人的落魄更能激起他们看笑话的心理。
当晚回去,江月停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
连第二天的杀青宴也没能起来,有人不走心的关心了几句,但很快又离开。毕竟宴席上说不定会有新的机遇,没人能放弃即将触及的荧幕梦。
走廊外面总是嘈杂的,这一批剧组的人离开,下一批新剧组的人又进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江月停在梦里梦见了很多画面。有外婆临走前抓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太累啦,她看起来瘦得让人心疼,老人止不住的抹眼泪。
还有爸妈终于在数年争吵中离了婚,妈妈放弃了她的抚养权,留下爸爸摸着她的脑袋说,以后小停要好好读书,不要让人看不起。
江月停很累,断续的回忆让她在梦里落了泪,从眼角滑落至枕头,洇湿一大片,以至于梦的结尾是她好像溺死在了那片小潭里。
岸上围满了人,却无一人伸手拉起她。
手上传来冰凉的液体触感,江月停在昏睡了两日后,才在医院清醒过来。
外面是个久违的晴天,暖烘烘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手臂上。
跃动的光线一点点移动至不见,江月停终于播出了那个电话。
对面的人沉默良久,轻声地说:“好,回来吧。”声音里竟是止不住地哽咽,听得江月停鼻间发酸,心口滞痛收缩。
她多付了一半的工资给小圆,自己拖着行李箱回家了。
这座她待了快十年的城市,她没能站上梦里的大荧幕。
而那座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南方小城,对她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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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暗云裹挟着初冬的冷气自北往南侵袭着这座向来温暖的小城。
绵绵细雨久不停歇,连同泛起潮腥的泥,密密斜浇在灰白墙根,青墨水乡探身寻望,唯有绽开的黄槐决明是此间亮色。
近郊的火车站,江月停踏出绿皮火车的第一瞬,便深呼出一口气。
直到天上飘下一滴雨,落到了她的眼睫上。
她眨了眨眼,记起自己没带伞。